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13706117373】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内容简介】 钱塘寒色晚,吹落鬓边琼花—— 很多年后,在谢绿筱对临安城仅剩的记忆中,那些盛大繁华,那些浓浅情谊,都宛如被命运碾碎的齑粉。 簌簌如屑,混入了那一场无声而静谧的大雪中。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主角:谢绿筱,阿思钵,陈昀 ┃ 配角:谢嘉明,董媛,阿尔兰萨,顾迩之…… 【正文】   青山独归斜阳远   作者:无处可逃   泛舟   至和九年腊月。   临安府难得落这样大的一场雪。   谢绿筱一双乌皮靴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作响。她将双手拢在袖中,又将大氅的风帽兜上,缩了缩脖子,勉力抗住脖颈间几被冻住的血脉,疾步离开了身后高深大宅。   此刻天色阴霾,洒落了数日的大雪刚止,已有顽皮孩儿在街上堆起了雪人,歪歪扭扭、臃臃肿肿的一座像竖在街边,却比那几个孩子高出了大半个头。其中一个小孩儿伸着冻得通红的手将两枚荸荠插在雪人脸上,欲做一双眼眸出来。   不料那雪堆得不紧实,啪的一声,雪塑的身子瘫碎,眼瞅着那孩子便倒下去了。火光电石的一瞬,谢绿筱没多想,脚步微移,伸手便提着那孩子的领口,将他拎了起来。   那小孩一头脸的碎雪,兼又被同伴笑话,一时间愣在那里。回头一看,拉起自己的那人余下一个青色背影,伴着脚踩新雪的细微声响,往西边去了。   因这一场大雪,目力所及之处一片灰蒙蒙之色,竟生出“千山鸟飞绝”的荒凉感。这和素日谢绿筱所感知的氛围大不一样,眼见着涌金门就在前处,她便微微加快了步伐。   临安府左江右湖,这湖,便是有名的西湖了。   谢绿筱不知不觉中走到湖边,轻轻呼出一口气,一条细细的白雾在嘴边呵出。她眯起眼睛望向这样的湖景,忽然觉得这个临安府,原来依旧丝毫未变。   本以为大雪封城,此处定然寂静无人。却不想,尚未靠近湖边,已可见水上大大小小湖舫无数。绝大多数为数丈长,粗粗望去,各有名字,唤“清香”,“十样锦”者为文人墨客所有,不甚讲究的普通富贵人家便叫做“刘船”,“董船”。   穿梭在这些赏雪船之中的,却还有些搬载小船,往来在游船间,贩卖些小食,如热好的酒、下酒的海蜇、螺头等。   游船上的人,自然是因突降瑞雪,赏景游玩来了。若是名士风流,自然也少不得煮雪烹茶,吟诗作对一番,方才尽兴。   谢绿筱想起了不知哪朝哪代的诗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在江南富庶之地行这般的风雅之事,越朝南渡不曾断绝,如今与真烈国划江而治也不曾消弭。这酷寒天气,却又算的了什么?只怕更是添上了一层特有的风味罢?   如今真烈国主正当年轻,野心勃勃。边界一直不曾安稳。数月之前,真烈遣几支骑兵南下试探,川陕接了数仗。边关急报如雪片飞来,当时朝中人人惶惑不安。只是那次似乎仅仅是试探,双方不分胜负之后,真烈便没了动静。这南边倏然便放松下来,余下一片歌舞升平的大好风光。   谢绿筱沿着湖边慢慢的走着,不知不觉,苏堤竟在不远处了。反正此刻全身血脉活络开了,也不觉得寒冷,她想上去走走也无妨。才跨了一步,就听见有人在朝自己的方向喊:“公子,可要游湖么?”   大凡寒食清明,湖舫便是紧俏货,需得早上好几日雇好。若是当日来到湖边,再做下湖游玩的打算,所要支付的价格便要翻上好几倍了。这几日大雪,湖舫便又难寻了。谢绿筱一愣,看见不远处的小渡口一个船家披了蓑衣,极为热切的望向自己。   她不由自主的走过去,笑问:“船家,怎地你的船不曾被人雇赁?”   船家苦笑:“倒是有客人订了,却临时来不了。这位公子也欲游湖,不若两位都上我的船,船资也可均摊。”   谢绿筱这才注意到船家身边还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正面向西湖站着,一身白狐裘,气质不凡。只是嘴唇轻轻抿着,略有些不耐烦。   谢绿筱心中暗奇,心道这年轻公子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如何连船都租不起,却要找人分摊?她正欲开口,转念想了想,笑道:“也好。”   这一日谢绿筱用玉冠束了发,双眉特意画得斜飞入鬓,一双秀目更是晶亮如星,活脱脱便是城中俊美风流少年的打扮。这一笑,便连见惯了人的船公心里不住嘀咕,怎得还有这般俊俏的少年人。   前头立着的年轻男人转头,恰好瞧见这宛然轻笑,一怔之间,目光垂下,落在她手指上。纤细柔长,手背更是白皙,隐隐透着几络青色筋脉。他是练武之人,自然知道男女躯体构造之异,易容易,易手却难——况且一般人也不会想到这般细节——这少年公子必是少女装扮而成,他心下多了几分趣味,也不说什么便上了船。   谢绿筱足尖一点,随他之后跃上,船家用船篙一撑,船身便悠悠荡荡的往湖心漂去。   谢绿筱在前舱站了一会儿,船家便絮絮叨叨的和她说了会话。原来说到底还是这船家好心,原本那年轻公子想要雇船出湖。船公见她走过,亦是赏雪模样,不由分说,便擅作主张喊住她,只觉得这样于两位客人来说实惠些。   谢绿筱听毕,不由回头望了望舱内,心想,那位年轻公子未必会喜欢这位船家的一片好意罢。   铅样的云层又压低下来,几与远处孤山连成一起。船家便对她道:“公子去舱里坐着吧,眼看着又要下雪了。”   谢绿筱应了一声,矮身便进船舱。   那位客人坐在游船窗边,静静的望向远处,神情专注而从容。谢绿筱有些好奇起来,顺着那个方向多瞧了几眼,只是大雪重又飞扬,天地间一片茫然,什么也瞧不清,模模糊糊只辨得那是东南方向。   雪片竟有人的手掌大小,仿佛纸屑,簌簌的飘落在湖面上,竟隐隐有着声响。虽是转瞬即逝,可下得密实了,倒向有人给这西子湖披上了一件鹤毛大氅,美人的冰肌玉骨内敛其中,说不尽的风致万千。   远处有钟声透过漫漫大雪,穿越湖面而来,沉重悠远。想不到在这湖上,隔着风雪,竟能耳闻这般叫人觉得灵台清明的声响,真不枉来这一遭了。   谢绿筱明白他望的是什么了,原来是净慈寺。而方才的声响,便是南屏晚钟。   谢绿筱侧头又向湖心亭方向望去,心中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如今自己在这湖上飘荡,画屏他们……想必已经寻去了自己惯常去的茶肆酒楼中。一念至此,她唇角微弯,忍不住抿起一丝笑意。   船又向湖心划近了数分,谢绿筱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禁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正低头把玩着一只普通越窑茶盏,并不曾望向她。因她这一望,倒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一阵疾风从窗外卷进来,谢绿筱呼吸间一凉,顿时忍不住,便咳嗽起来。渐渐眼眶略有湿润,望出去的景象便有些曲折模糊了。她为掩饰此刻尴尬,以袖拂面,待到平复呼吸,依稀记得那张脸竟是异样的英俊,五官轮廓极为深邃,却……有几分像是外族人。   她心中又起几分好奇,正寻思着想要再觑上几眼的时候,忽然间那人起身出舱,立在船公身侧俯身说了几句话。   片刻之后,船公进了舱,问谢绿筱道:“公子,前头那位公子要我靠岸,您看……”   “无妨无妨。”谢绿筱看了看这天气,道,“靠岸吧。再往湖心去,可真有些受不住了。”   船公见她身体单薄,忍不住道:“这种日子外出,公子便该多穿些衣物。”   谢绿筱笑了笑,并不答话。   约莫一炷香时间后,船公在钱塘门将船靠下,谢绿筱付了船资,随着那客人一道上岸。   她望着那蓑公慢慢将船划向湖心。欸乃一声,蓦然间惊起了更多白色蝴蝶,在天地间翩跹。雪片纷扬间落下,又有点点冰晶沾上睫毛。她正要伸手拭去,忽然听见一道低沉的男声透过漫天冰雪传来:“少年郎,可知油车巷是在何处?”   谢绿筱忘了要拂去雪珠,回望才发现竟是和自己同行了一路、却不曾开口的那人。此刻负手立在自己身后,静静的望向自己。   油车巷……她又一怔。   那双晶黑眸子的主人候了片刻,淡淡道:“如此,我便自己再找找吧。”   “不,这位兄台。”她忽的一笑,束起的发丝飞扬,“左右无事,请随我来。我带你去找找罢。”   钱塘门往东行去,便是城内最大的花圃。“十里马塍,遍植花木”,说的便是此处。   谢绿筱走在那人身侧,替他介绍道:“这是东西马塍,若是春夏前来,遍是花草,葳蕤葱葱,也是临安一景。”   那人礼貌般看了一眼,点头道:“想必很美。”   谢绿筱见他说话间礼貌却又有些疏远的模样,倒不觉有异,又问:“公子怎么称呼?似乎是外地来的?”   那人点点头,道:“从北边来。姓袁。”顿了顿,又道,“我幼时来过临安,那时在油车巷吃过极好的酒酿圆子。”   谢绿筱脚步一顿,啼笑皆非的望向他:“袁公子是为了去寻酒酿圆子?”   他微一颔首,似乎在微笑,可眼神中分明又没什么笑意。   “如此……公子可能要失望了。如今油车巷是当朝台谏官宅,不曾有闻什么美食酒肆。”谢绿筱沉吟道,“但是城内善做圆子的酒楼,我倒可以带公子前去一试。”   雪越下越大,他们走在西大街上,谢绿筱指了指前边的一条弄堂道:“袁公子,过了那里便是了。”   “你叫思博就好。”   “袁思博?”谢绿筱低低念了一遍,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说起来,我竟没将名字告诉兄台,真失礼了。”   她黑白分明的瞳子望着他,转了转,才道:“我姓言,名啸。”   袁思博目光落在她冻得微微发红的脸颊上,轻轻一笑,将数日来的郁燥略微驱散了一些。   他们赶到油车巷,巷子两边均是官宅,幽深深的一道,望不到底。谢绿筱又前前后后张望了数眼,路上车辙脚印痕迹纵横零落,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无,又何来酒酿圆子小摊?   隔着如小帘一般的雪幕,她看着他挺拔清峻的身影在前头走着,孤傲,却又有些寂寥。或许是因为这个小巷对这个异乡人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谢绿筱刻意放慢了脚步,不紧不慢的跟着,直到他忽的转过身,眉梢微挑,淡声问她:“你明知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东西,为何甘冒大雪,还带我来此处?”   他们离着一尺左右的距离,他看见她笑眯眯的,却答非所问:“你幼时的记忆中,好吃的未必是圆子吧?”   袁思博一怔,竟不知接什么话。   转眼间,她又搓了搓手,呵了口气:“袁公子,你既记惦着酒酿圆子,不如随我来,我带去尝尝这临安府中最美味的小圆子。”   她带着他在临安府的大街小巷里穿行,过不多久,往南便到了新街坊。   即便风雪连天,可这里依然人来人往,店铺林立,一派热闹风景。袁思博随意看了一眼,两边皆是小店,扇铺、药铺、干果铺,不知想起了什么,深邃眸色中滑过一道光亮。   谢绿筱停下了脚步,拉着他往街边一家粉食店里一坐,笑道:“就是这里了。”   这店虽小,却满是食客。谢绿筱拉下风帽,解下身上大氅,在临街面的的小桌边一坐,喊道:“这里要两份糖蜜酥皮烧饼,一份丰糖糕,一份酒酿圆子。”   谢绿筱因入了烤着炭火的屋内,脸颊洇红,长长的睫毛上几乎挂着凝化出的滴露。她也不甚在意,捋了捋鬓发,又擦了擦眼睛,笑道:“这陈婆儿粉食店,是全城最有名的。”   话音未落,那小店的门帘一把被掀起,卷了一阵风雪进来。   谢绿筱脸色一变,下意识的便矮身偏头。   只是来不及了,来人疾步走来,气喘吁吁道:“小……”   谢绿筱轻咳一声,道:“有客在此,不可唐突。”   那人眼神轱辘一转,那句话重又吞了下去:“小……公子,我可找到你了。”   袁思博看着来人,个子小小,脸蛋圆圆的,作小厮打扮,对着谢绿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来,你也坐下,吃完小圆子咱们就回去吧?”谢绿筱笑道,正要招呼店家再加些吃的,却听画屏急道,“公子,陈公子回来了。”   谢绿筱一愕,有些惊诧道:“已经回来了?不是说还有两日么?”   “大公子正陪着,在家里坐着呢。”画屏有些埋怨道,“小……公子,你真是……这半日也闲不住。”   谢绿筱哭笑不得,却见袁思博坐在一边,似笑非笑的样子,心里更有些尴尬,心下又记挂着家中的事,于是叹口气站起来道:“我这就随你回去。”   她转而向袁思博一揖,略带歉意道:“袁公子,家中急事。小弟便先走一步了。”   他亦站起回礼,笑道:“今日劳烦言公子,还未谢过。”   画屏悄悄拉了拉谢绿筱衣袖,他瞧在眼里,却只作不见。   “如此,便后会有期了。”   眼见她快步离开,店家却恰好上了吃食,热腾腾的一桌食物。   袁思博尚未拿起汤匙,门帘又是一掀开,这次却进来一个黑衣年轻人。他径直走到袁思博面前,行了一礼。   袁思博并未看他,只颔首道:“坐吧。”   那人得了许可,在先前谢绿筱的位置坐下,看着袁思博面前那碗糖水圆子,低声道:“公子……这些东西……”   袁思博轻笑:“无妨。”   他用汤匙舀了一勺,有股淡淡的酒香侵入鼻尖,而小小的糯米团子在齿间,略微嚼了数下,只觉得柔中带着微韧,米香萦绕。她所谓的“临安府中最美味的小圆子”,确实不虚。   一念至此,袁思博放下了手中筷匙,若有所思道:“杜言,你去查查,刚才那姑娘是什么人。”   杜言一直跟着袁思博,只是距离颇远,只见他和一个年轻公子泛舟湖上,后又同行,却不知那是女子,一愣之下,便问:“哪位姑娘?”   袁思博面容并无波澜,只道:“适才与我同行的那位年轻公子。”   惊马 (1)   谢绿筱又兜上了风帽,和画屏一道出了新街坊,就见到马车在路边候着了。   画屏犹在身后絮絮叨叨:“小姐,你又这么不声不响的跑出去……”   “行了行了,我又不知陈大哥今日回来。”谢绿筱伸手拉了画屏一把,又吩咐车夫道,“快些回去。”   车中甚是舒适,谢绿筱看了看小婢冻得发红的脸色,又略有些歉疚,道:“你寻了我一下午?”   画屏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人在太平坊、融合坊寻着呢。”   谢绿筱先是有些讷讷,随后便笑道:“我偏没在这些坊间,适才我去游湖了。”   画屏瞪大眼睛,道:“家中就有游船,小姐你真是……”   “家中的游船,大哥又不让泛舟。再说一大家子人上去,太多拘束,我不喜欢。”谢绿筱叹气道,“你们在府中候着就是了,我又不会不回来。”   “不是小姐你先前一直念叨着要等陈大人回来么?再说了,是公子他吩咐我们出来找你的。”   “哎呀!新结交的那位朋友,忘了问他住在何处了。”谢绿筱坐着跺了跺脚,满脸惋惜。   “就是刚才那位公子?”   “是啊。他是北方来的。我还想问问北方是什么样的呢。”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到了谢府门口。   谢府清风园,莲池,碧澄亭。   这亭子四面皆空,是夏日解暑纳凉的好去处。这冬日,倒是少有人来。此刻谢嘉明吩咐将亭子三面围上幕帏,独留下一面,可以面对莲池,极目远眺处便是凤凰山。家中小婢在旁,红泥小炉上醅着绿蚁酒,说不尽的惬意。   “浩然,此番回京述职,朝廷对你极是看重。”谢嘉明神色肃穆,轻道,“如今北方防线吃紧,将你调为淮南西路置制使,隔了淮水,与真烈国汴京路相邻对峙,你这肩上,担子不轻。”   说话这人是谢家长子,谢嘉明,表字垣西。谢嘉明、谢绿筱的父亲谢英是两朝老臣,四年前辞相,如今领了个观文殿大学士的荣衔,闲赋在家,颐养天年。膝下一双儿女,谢嘉明聪颖惠捷,朝中人云“极有志操”,年纪轻轻,已是吏部侍郎。   而另一人,便是谢绿筱口中的“陈大哥”陈昀,表字浩然。他的父亲陈实官拜太尉。前年陈昀出任福建路防御使,外派离京,前些日子才接到调令回京述职。陈昀与谢嘉明自小是好友,两人一武一文,一时瑜亮。因皆是高官世家子弟出身,年岁又轻,都不过二十有余,是临安城中名门公子的翘楚。   陈昀听了这话,把玩着手中的酒盏,抬眼望向好友道:“不错。所幸东南海寇已除,朝廷倒可以腾出手,专心对付北边夷狄。”   “对付?”谢嘉明挥了挥手,示意一旁仆役小婢都退下,面色不豫,道,“你看看如今朝中上下,可有半分对付之色?大家所求者,也不过就是偏安二字。你此去庐州,依我看,着实不易。”   这一番言语,却也是陈昀心中所想,他一顿,便没接上话。   好友数年未见,正该把酒言欢的时刻,谢嘉明眼见气氛蓦然沉重下来,忙扯了话题道:“说起来,你还没亲口说过福建府剿灭海寇的事呢。这一战,你陈将军威名远播啊。”   陈昀摇头微笑道:“都是外边瞎传。若是垣西你去,灭那些海贼,亦非难事。”   谢嘉明笑:“我一介书生,如何做得了上战场的将军?如今在吏部做事,也不过混个日子罢了。你猜外边说些什么?”   “什么?”   “吏勋封考,笔头不倒。”   这些俏皮话是民间流传着讽刺中央官员的。吏部自作为六部之首,自然也难逃其中。 “笔头不倒”便是讽刺吏部官员终日庸庸碌碌,只要会写字、写好字,大可高枕无忧、尸位素餐。   陈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他所认识的谢嘉明,自然不是这样的人。否则年纪轻轻,如何做到从三品的吏部侍郎。这一点上,他一直佩服好友。官场上周旋往来,自己便应付不过来。可是谢嘉明与自己年岁相仿,却宠辱不惊,进退自如。   谢嘉明又倾身替陈昀倒酒,一边说道:“圣上九年前登基,如今也到了还政之时……我看陛下他倒是锐意进取,力图中兴的。只是朝政都被奸小把持着……”   尚未说完,已看到亭外长廊出奔来一个人影,他旋即止了话题,微笑道:“想是阿筱回来了。”   果然,片刻之后,幕帘被一把掀起,谢绿筱不及脱下掀下风兜,便走至陈昀面前,眉眼弯弯的笑起来:“陈大哥,你真的回来了?”   谢绿筱依旧是一身男装,玉冠轻袍,翩翩公子的样子,唇红齿白。比起三年前陈昀离开时,却长成了许多。   陈昀站起来,像儿时一般,极为自然的替她解下大氅,边笑道:“垣西说你又偷跑出去了?”   谢英只此一个女儿,又因为夫人产下她后不久便病故,对谢绿筱宠爱非常。她小时几乎与男孩一般顽劣,更是常常偷偷跟着兄长一道出去玩。谢嘉明对妹妹不耐烦,往往是陈昀出面维护,是以谢绿筱与陈昀也是亲厚非常。   谢绿筱退了一步,上下打量陈昀,不禁叹气道:“陈大哥,你黑了好些。”   谢嘉明看上去像是风流倜傥的公子,而陈昀清俊疏朗,英武中正,虽不若谢之俊美,可总也带着世家子弟的清贵之气。许是在外带兵三年,陈昀肤色黝黑了些,沉稳了数分,双眸更是光芒轻敛,气度不凡。   谢嘉明失笑:“你道陈大哥外出三年,是在游山玩水?三年时间,大小四十多战……”   “嘻嘻,我知道。四十多战,未尝有一次败绩。陈大哥,听说你年后调去淮南西路,再和真烈国打上几十仗,到时候就神气了。百战不殆,常胜将军。”   这般军政大事,由她异想天开的说出来,说不出的有趣,陈昀笑了笑,同她戏谑道:“借你吉言,但愿有这一日。”   “到时故土收回,我就可去东京汴梁逛逛了。”谢绿筱继续说下去,“陈大哥,前些日子我好容易在书市上找了一本《东京梦华录》,书上记载的,说是那时的汴梁,丝毫不逊如今的临安。我真想去逛逛呢。”   谢嘉明脸色微变,喝道:“绿筱,浩然年后去庐州,那是正式赴任。你可别动歪心思。”   谢绿筱被兄长一喝,有些扫了兴致,讷讷道:“我又没说要跟着陈大哥一道去。再说了,庐州又不是汴京,离得还远呢。”   陈昀见谢绿筱嘴角一扁,微露不悦,居中笑道:“你们兄妹俩在说什么?”   和小时候一样,谢绿筱被兄长斥责的时候,总是陈昀出来掩护。有时谢嘉明也是无奈,便开玩笑说:“你倒像她亲哥哥,比我还宠她。”   谢嘉明将目光移回陈昀身上,解释道:“这丫头自从听说你要调任去庐州,便不止一次和我提起过,想要去北边看看。我是趁早让她绝了这个念头。别又再惹是生非。”   谢绿筱眼巴巴的看着陈昀,似是想辩解什么,末了,只轻哼一声说:“不去就不去。”   陈昀温和道:“如今汴梁已在真烈国统治之下。隔了数十年,怕是和书上所记载的大不一样了。而且中原一带,如今重兵云集,两国对峙,哪有什么好玩的?这世上最好玩的地方,可不就是临安么?”   他这样一说,谢绿筱忽然记了起来,拍手笑道:“陈大哥,你这么久没回临安,明晚我们去逛集市吧?”   十二月虽然没有节序,但因岁旦将近,夜市热闹非凡。今日谢绿筱偷偷溜出府中,便是想赏完雪景之后,再逛逛夜市,哪知这么快便回府了,心下很是不甘。   陈昀一口答应:“好。”   谢嘉明看了看妹妹欢呼雀跃的样子,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了。   “垣西……”   谢绿筱忙不迭打断了陈昀:“陈大哥,大哥他是不会和我们一道去的。”   “呃?”   谢绿筱抿嘴一笑,正要说话的时候,画屏在亭外低声叫道:“小姐……”   原来画屏见她坐了这么久,身上的衣服还被大雪湿透了半层,不免有些担心。   谢嘉明一探,果然触手微湿,皱了俊眉,有些恼怒道:“怎得行事这么不知轻重?冻坏了身体怎么办?还不去换衣服。”   谢绿筱又看了陈昀一眼,大有依依不舍之意。   谢嘉明无奈:“浩然都答应你了,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谢绿筱双眸亮晶晶的望着陈昀道:“陈大哥,明日不见不散。”   翌日,日暮时分。   “公子,这南越确是繁荣富庶之地。入夜了,想不到街市上依然行人如织啊。”   “南越对江南近百年的经营,亦不是我们一朝一夕能及上的。”袁思博目光掠过往来人群,大有赞赏之意,轻声对随从道,“待到回去,不妨也将这些学上一学。”   杜言一愕,却不知公子指的是什么。   难得今日袁思博看上去心情极好,又对他解释道:“南越初来此处定都,尚有宵禁。后来此处繁荣益盛,兼官民混居,宵禁便渐渐松弛下来。如今索性废了这禁令。这边的商户,大都深夜四更闭市,五更的时候重又开户。商业兴旺如斯。”   杜言有些犹豫道:“可如此这般,这治安如何处置?”   “但使民安居乐业,谁又会行些不法之事?这也算是南越孱弱朝廷的高明之处了。”   大雪昨日就已经停止,今日街上几乎摩肩接踵,袁思博暗赞《西湖老人繁盛录》所记“钱塘有百万人家”,果然所言不虚。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新街坊,他脚步一顿,侧身问杜言:“昨日命你所查之事,可有结果?”   “马上便会有线报。”   袁思博点点头,正欲说话,忽见杜言脸色一变,脚步一错便拦在自己身前,低喝道:“公子小心。”   袁思博目光望向左侧的小弄,有三五人着了黑衣,向自己这处奔来。他轻轻伸手,不着痕迹的隔开杜言的守势,低声道:“无妨。”   这是南越风俗。年底之时,会有乞丐成群结队,穿着奇装异服,大张旗鼓,沿户乞讨。俗称为“打夜胡”。亦有驱鬼讨个吉祥的意思在。   杜言不免诧异袁思博对于南越了解得如此之深,想起国内的传言,不禁一愣。此刻袁思博脚步却是一滞,侧身闪进了路边一家茶肆,同时掩去半边身形,隔了片刻,才转过身,目光望向刚刚走开的两人,若有所思。   待到在这茶肆坐了下来,杜言便悄悄引着一个人过来了,低声道:“公子,这人认得昨日的那位小姐。”   袁思博抬头看了他一眼,淡声说:“说吧。”   那人说了句话,话音未落,袁思博持着茶盏的手便生生一顿,眸中光亮闪过,像是刀锋一道,锐不可当。   “谢英之女?”他低低重复了一遍,语气有些困惑与不可思议,又夹着数分仇恨,视线掠过这街上茫茫人群,仿佛重又见到了那个少年公子俏生生的容颜。   片刻之后,袁思博神色如常,只是一只手垂下,无意识的抚弄着腰间悬挂着的佩玉,又抬头问了一句:“你可看清适才她身边之人?”   那人点头,道:“是陈昀陈大人。陈太尉之子。”   “陈昀……即将要调任淮南西路置制使?”袁思博脸上滑过一丝兴味,“便是那个在东南大破海寇的少年将军?”   他的唇边慢慢勾起笑意,招手示意杜言靠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惊马 (2)   新街坊中最显眼的却是一座酒楼,匾上题着“三元楼”,乃是临安最著名的酒楼之一。店门用彩画装饰,缤纷异彩,垂下绯绿帘幕,又挂着金红纱栀子灯。远远望去,就已是富丽堂皇。   谢绿筱不住的回头张望,引得陈昀问道:“你在瞧些什么?”   “没什么……好像看到一位朋友。”谢绿筱又看了一眼人群,才不甘的放弃,“认错人了。”   陈昀走在她的身侧,防着她被人群拥挤,抬头见了三元楼,微笑道:“既到了这里,就进去吃些东西吧?”   谢绿筱点头。他们掀帘而进,屋里炭火熏得极为暖和,陈昀对前来引路的小二道:“可有空余的阁儿?”   那小二笑道:“公子来得可巧,二楼上还剩最后一间阁儿。”   这酒楼与一般普通的酒楼也不同。竟不设大堂,只有一条主廊,足有一二十步之长,南北两处都设着阁儿,竹帘虚掩。小二带他们上楼,在北阁最末一间雅座坐下,又斟了茶,问道:“两位公子想要些什么?”   谢绿筱笑道:“我可有些饿了。陈大哥,不若我们先重后轻,速饱可好?”   陈昀还未开口,小二便忙不迭的插口道:“公子,来我们这阁儿里的,大多边赏景边饮酒。你若很快吃饱了,可不白白占了这么一处好景了?”   越朝风俗极雅,上了雅阁,却不慢品细酌,是要被嘲笑的。更何况三元楼多是高官名士期朋会友之处,小二亦是见识多广,颇为自命不凡。   谢绿筱瞪了他一眼,口中却慢悠悠道:“我偏生就饿了。给我来灌浆馒头,鱼兜杂合粉。”   小二张口就想反驳,忽然另一位公子目光不深不浅的扫来,倒像外边冰冷的天气一样,叫自己心底打了个突。他掂量了几分,不敢再得罪这二位,只苦着脸道:“公子,小的店里不卖这些……您要吃,不如去……”   谢绿筱又瞪他一眼,道:“去哪里?”   她这么一唬,小二欲点楼下对面那家包子铺的手便悄悄缩了回来,缩头道:“没什么。”   谢绿筱哼了一声,却听见陈昀插口道:“如此,便照着你们的拿手菜上来吧。至于酒……”他看了谢绿筱一眼,低声问,“你喝不喝?”   谢绿筱听他开口,便缓和了口气道:“屠苏酒吧。”   小二记了菜色,匆匆出去了。   “陈大哥,你是不知。上次我来这里,亲眼看见那些个小二嘲笑外郡士子。说人家什么一上酒桌,下箸就吃。那模样,可不知有多张狂。”谢绿筱不屑的撇撇嘴,“狗仗人势。不就是吴相家人开的么?”   如今越朝第一权臣,便是当朝宰相吴伦。当今圣上十岁继承大统,其时需要太后垂帘听政。他阿谀奉承,极讨太后欢心,加之彼时吴伦与真烈国谈成议和,立下大功,拜为宰相。此后,更是权势熏天,几能只手遮天。   陈昀听到门外脚步声,又见谢绿筱这般直率,忍不住拍了拍她头,笑道:“这话家中说说就可以了。在外边说,是给你哥哥惹麻烦。”   谢绿筱听得认真,最后点头道:“知道了。”   小二将上了些下酒的果蔬,又热了的酒端上来,最后才是热菜。   他二人要了莲子头羹,鸡脆丝,盐酒腰子。谢绿筱才夹了一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抿嘴笑道:“就这么枯坐着喝酒吃饭,陈大哥,你觉得无聊么?”   陈昀一愣。   她便凑近来,指了指主廊,低声道:“你瞧那边。”   她靠得这样近。肌肤晶莹剔透,一双眼珠更是灵活至极,乌溜溜的像是黑宝石一般,身上衣物更是不知熏了什么香料,陈昀淡淡闻到,只觉得醉人。小丫头和小时候不同了,可具体是哪里不同,他却说不上来,只知道这样的变化叫自己心底止不住的生出欢喜来。   “喂,陈大哥,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谢绿筱促狭的一笑,“我们便请位姑娘来唱曲儿,好不好?”   陈昀这才看清她指的竟是主廊中的一群女子,各个浓妆艳抹,装扮异常华丽,远远望去,宛若神仙中人。他眼见谢绿筱兴致勃勃,便不忍拂她的兴,点头道:“也好。”   不多时,小二便匆匆去领人了。   谢绿筱夹了一筷鸡丝,笑着说:“陈大哥你知道么,我大哥他这半年,迷上了一个琴师姐姐。就在清泠桥的熙春楼。改天我带你偷偷去瞧瞧她。”   陈昀一愕。虽然全临安皆知谢嘉明倜傥俊美,可他知这个好友其实律己甚严,倒不像做出这般风流韵事的人。   正说着,小二领着一个姑娘过来了。   那姑娘隔着纱帘,在外边对他们盈盈行了一礼,低声道:“不知两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谢绿筱未语先笑:“不拘什么,用你拿手的就行。”   那歌姬尚未开口,忽然底下大街上嘈杂声打起,由北向南,像是绵延不断的波浪,一阵阵的涌将而来。谢绿筱好奇,便掀起帘子,半探出身子往外看。   这新街坊的最北端,不知哪里奔来了一匹受了惊的骏马,一路飞驰而来,路上行人避之不及,互相践踏,乱成了一片。   那马奔行速度极快,眨眼间已经冲到了三元楼不远的地方。前边的人得了警示,自然纷纷闪避,转眼间空落落的街道上只剩下一个四五岁的幼董,大约是父母走散了,立在原地不动。   只怕这孩子会被马蹄践踏而死,路人大都不敢再看。却不想这火光电石的一瞬间,一道人影从街道的二楼翻下,奋力一纵,抢在马蹄踏上小孩儿身上之前,将那个孩子推开在了一边。旋即就地打了个滚,伸手勾住了那骏马的马蹬,翻身坐了上去。   立刻有人将孩子抱在了一边,街道两边的人也都欢呼起来。只是那马背上蓦然覆上了重量,加之周围喧闹,愈发受惊,顿了顿之后,马身人立,便要往前冲去。   兔起鹘落的一刻,第二道人影已经从楼上跃下,精准无比的落在先前那人身后。   谢绿筱只觉得腰间一紧,背后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钳住,随即用力一抛,自己的身体便在空中掠去,片刻后安然无恙的站在了路边。   她知道是陈昀,心底略略松了口气。   之前因为谢绿筱的位置靠近窗边,眼见她跃下的刹那,陈昀阻之不及,一颗心几乎从胸腔间跳了出去。紧跟着自己也跃下,将她从马上抛出去的时候,察觉出她的呼吸平稳,不像受伤的样子,这让陈昀心中略定,随即专心致志的对付这匹疯马。   这马颠得近乎疯狂,又没有缰绳。陈昀夹紧马腹,知道如今唯一的方法是用双臂扣住马的脖子,使之慢慢窒息脱力。他尽量放松身体,随着奔马的起伏调整坐姿,不断的加重双臂的力道。   眼见快出了新街坊,陈昀察觉到马的速度略微放慢下来,心中一喜。忽听身后有什么东西投掷了过来,他心念一动,放开双臂,往后仰去,旋即一个绳索从后往前将马头套出。陈昀又伸手扣住马脖,那绳索也不断收紧,两相用力,那马哀鸣一声,渐渐止了步子。   直到此刻,他才敢翻身下马,将现场的状况交给了已经闻讯而来的军巡捕,沉着脸便穿过欢呼的人群去找谢绿筱。   果然便看到她站在后边,发髻全散了,一头乌黑的长发落在身后,身上的衣服亦蹭破了些,一身狼狈。   她原本一脸欣喜。在看到他脸色之后,蓦然便收起了笑,等他走至自己面前,怯怯问了一句:“陈大哥,你还好吧?”   陈昀脸色铁青,一把抓了她的手,沉声问道:“有没有伤着哪里?”   她哪里还敢接话,也不管手腕被抓得生疼,只点了点头,低声道:“没有,没有。”   自小到大,陈昀不曾对她这般严厉,谢绿筱越想越委屈,站在原地不动,盈盈月色落在她皎洁脸色上,看得陈昀有些心疼,只是后怕一层层涌上来,他沉默着,不愿开口安慰她。   两人就这么站着良久,周围的人渐渐都散了,他才说:“把你的头发束好。这般披头散发,成什么样子?”   玉簪早就碎了,谢绿筱低着头,默默蹲下去,捡了一支不知哪家商户刚才闪避时落下的筷子起来,随手便将乌发缠了缠,便绾了个松松的发髻。   陈昀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便道:“君子远庖厨,你倒插这个在头上。”   “我又不是君子。”谢绿筱轻道,又低头看了看一身狼藉,忍不住握拳道,“陈大哥,你说我怎么办?大哥他一定会知道的……”   “你倒还知道自己不是男子。你一个小姑娘,刚才这样子的状况,居然毫不犹豫的翻身下去救人了?!”陈昀声调微微提高,带了怒意道,“就算你大哥不教训你,我也要教训你!”   “可是……那时我没多想啊……要是晚了一刻,就来不及了。”谢绿筱勉强辩解了几句,“再说我的轻身功夫也不错……”   陈昀不怒反笑:“晚了一刻?若不是你跃下的时候挡在了我前面,我会来不及去救那个孩子?!还有,你的轻功有几斤几两,我会不知道?!”   这种情况下,还是服软为上。   谢绿筱不吭声了,拉了拉陈昀的袖子,低低道:“下次我不敢了。”   她的头发散乱,一低头,只露出一点尖俏的鼻尖,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迥异适才跃下时的勇猛。陈昀叹了口气,替她掸了掸肩上的灰尘,道:“这闹市上救人,你哥哥他不可能不知道。”   谢绿筱抬起头,眼神如水,定定的看着他,几若要哭出来。   这丫头……不怕北被马伤,居然就是怕兄长责骂。陈昀心底滑过一丝无奈,移开眼神道:“这次他定是要罚你禁足。别这样瞧着我。我也帮不了你。”   话虽这样说,他到底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时她也是受了垣西责骂,跑在自己跟前哇哇大哭。当时自己手忙脚乱的安慰她,她便拿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含糊不清的说:“要是陈家哥哥是我大哥就好了。”一旁有人说:“那可不成。亲哥哥可由不得自己选。”她便扬了小脸道:“我要跟着陈家哥哥,他不会欺侮我。”又有一旁的奶娘逗趣:“那谢小姐就嫁给我们小公子吧?”那时她也不知羞,紧紧攥了自己的袖子道:“我嫁!我嫁!”   想来如今她已全忘了——他替她理了理鬓发,道:“好了。回去再说吧。”   才走了没几步,谢绿筱却站住了脚步,望着路边,扬声道:“袁公子!”   袁思博站在街角的地方,静静的看着她,几乎与黑色融为一体,唯有眸子光芒熠熠。他轻笑点头道:“又见面了。”   “刚才……刚才是你抛的绳索吧?”谢绿筱走进了几步,又回身对陈昀说,“陈大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刚才是袁公子将那套马索掷出去的。”   因三人联手制服了疯马,难免会生出些亲近来。寒暄几句后,袁思博便向陈昀道:“陈兄好身手。”   陈昀似笑非笑的看了谢绿筱一眼,心道,于闹市马蹄下救人,我这功夫可没阿筱的好。   谢绿筱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有些讪讪一笑。   她又忽然想到此刻自己发丝散乱,一看便知是女子,略略红了脸,对袁思博道:“袁公子,昨日我并非刻意瞒你……”   袁思博移开了目光,微笑道:“无妨。在外总是男子方便一些。”   陈昀此时急着将谢绿筱送回去,便道:“不知袁公子在这临安城中住在何处?”   袁思博道:“我在孤山山麓有一间别院,两位若得空暇,不妨过来一坐。”   陈昀自然答应下来。   只是谢绿筱想到自己回家必然被禁足,不免有些闷闷不乐。   陪射   陈昀送谢绿筱回谢府,看着她悄悄进入侧门,忽又喊道:“阿筱……”   谢绿筱站定,回望道:“怎么?”   陈昀轻轻一笑,嘱咐道:“回去好好梳洗,你兄长那里……”   提起了谢嘉明,谢绿筱脸色就惨白了一些,有些央求的望着陈昀,让他想起府上的一只小狮子猫。只是此刻让她长点记性也好,他没说什么,挥手让她进去了。   谢绿筱才进去没多久,陈昀正欲取过马匹,想不到竟在门口遇到了坐软轿而回的谢嘉明。   “垣西……”陈昀欲言又止,身侧的爱马长飚立在一旁,低低打了个响鼻。   谢嘉明轻袍缓带下轿,一边要引他入府,一边问道:“今日游得如何?你们去了新街坊不曾?我路过那边,听说刚才有惊马扰了集市……”   陈昀尴尬笑了笑,打定主意还是此刻向他坦白得好。若是明日等他从吏部回来,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想必会夸张上数分,到时便更难收拾了。   陈昀缓缓道,“那马是我同绿筱一道制服的……”   谢嘉明脸色一变,压住了语气道:“发生了什么?浩然你仔细给我说说。我听说,还有人从马蹄下救人——那人是你,还是绿筱?”   陈昀看了他脸色,叹口气道:“是我没看好她。”   谢嘉明良久不语,脸上线条渐渐绷紧,缓了缓,话语仿佛是从薄唇中挤出来的:“她安然无恙?”   “无事。”   陈昀见他眯了眯眼睛,心知这是他怒极的表现,忍不住劝道:“她这次知错了。垣西,你……”   谢嘉明冷冷哼了一声,拱了拱手,拂袖转身道:“浩然,家中有事,今日便不请你进去坐上一坐了。你我明日朝中见。”   谢嘉明直往妹妹房间而去,行到一半,却又止住脚步,暗暗琢磨了一番。那丫头既然知道让陈昀来说好话,想必心里已是忐忑。此刻自己进去,她自知有此一骂,反倒会松一口气。不若……今日且当做不知,让她在惊惧间好好反省。   谢嘉明入仕数年,深谙官场上敌我内心攻防,亦知最最磨人的,并非“一刀斩”,而是等待未知时的煎熬。想到此处,年轻公子施施然转身,负手而回。   画屏服侍谢绿筱梳洗了,忍不住问道:“小姐,你怎么的出去一趟……腌臜成这样回来?”   谢绿筱用篦子梳着半湿长发,在炭火边烤着,漫不经心道:“嗯,人多。”她忐忑不安的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察觉出异样:若是以往,这画屏必然念念叨叨说上半日,怎得今日这般清静?   她抬头看了看小婢的脸色,讶道:“画屏,你哭过了?”   画屏一双眼睛微红微肿,抹了抹眼睛,低声道:“我今日回了趟家中,隔壁坊间一位姐姐,是我从小一道玩大的,下个月就要嫁人了,结果前日投河自尽了……”   谢绿筱一愣,将篦子放下,问道:“为何?”   画屏接过她手中篦子,轻声道:“小姐可知,如今临安城里出了些龌龊事?”   谢绿筱微有好奇:“不知。”   “这些日子街市上来了一批无赖之徒。他们四处调戏集市上的女子……调戏便罢了,最可恨的是那些人刻了五色印,又涂上油墨,专往女子身上印,以此为乐。”   “那位姐姐,身上被人盖了印,又不察觉。在街市上走了许久,回到家才发现——不堪其辱,翌日便投湖了。”   谢绿筱大怒,几欲站起来,半晌,才问道:“那印上刻着什么?”   画屏脸微红,轻声道:“都是下流话。”   谢绿筱仰头看着她。   画屏扭捏半晌,才啐了一口道:“我惜你,你爱我。”   谢绿筱气得双手发抖:“临安府都不作为么?抓不到那些人?”   “官府又破不了案,如今集市上,凡是妇人,没有不恐慌。”   画屏说的是临安城北的寿安坊附近的事,只因那里有花市,又有胭脂铺、牙梳铺等,女子聚集出入便多。只是临安府破案不力,致使街上无赖横行,想不到竟出了这些事。谢绿筱心中想着这件事,惧怕兄长前来责骂的心思倒渐渐淡了下来,加之这一日确也疲惫了,不等长发全干,便倚床上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谢绿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过了午膳,竟难得叫画屏研墨。   画屏一边在案边研墨,一边轻声道:“小姐早就该如此了,在家中赏赏花,习习字,可有多好……”   谢绿筱手指一颤,一滴墨便落在纸上,顺着纸纹,渐渐的漫开去,笺上宛如绽开一朵淡墨清莲。   这一帖便算废了。谢绿筱叹口气,搁了纸笔,回头又让画屏拿了披风,道:“我去花园走走。”   越朝朝廷的官署设在锦云桥以西,至青平山麓。六部与枢密院皆设在都院之中。   日暮时分,谢嘉明交付了这一日的公事,正要出都院,却听身后有人喊住自己:“谢侍郎。”   是陈昀从都院之北走来,笑道:“垣西要回府?”   谢嘉明一哂道:“浩然从经武阁出来?”   经武阁乃枢密院之属,存着越朝的军事诏令和军事简册。他年后方会去庐州,这段日子略有空闲,便在经武阁内查阅舆图。   出了锦云桥,他们既不上马,也不上轿,边说着话边往南边走。   “今日吏部上下皆传,昨日闹市中,有青年人身手不凡。一问之下,原来就是新灭海寇的不败将军,又是陈太尉之子。如今临安城中人人皆知了。”谢嘉明微带讥诮,唇角一勾,“浩然知不知道?”   陈昀苦笑,心道,你心里恼我,我不是不知。   谢嘉明见他不接话,收了笑,行礼告别。才要转身离开,却听见陈昀喊住自己道:“垣西,昨日之事,我错了大半。你责罚绿筱,也别太甚了。”   谢嘉明微笑,却并不答话。   他回到府中,在书房持了一杯茶,又差人将谢绿筱叫来。   谢绿筱心怀惴惴,在门口顿了顿,将心中说辞又理了理,待到推门而入,看见兄长如沐春风的神色,一愣。   “听说你今日在习字?习得什么?”   谢绿筱抬了抬眼眸:“王右军的《金刚经》。”   谢嘉明笑眯眯道:“如此,从今日起,你将那贴临上了五百遍。临完之日,我便许你出去一趟。”   谢绿筱吃惊站起道:“大哥!”   “你若习不完,又悄悄出去了。我捉不到你,就只能捉画屏。是她侍候不当,便逐出家去。”   “可是……过几日便是腊八,再下去,便是正月了啊……”   “不错。若是你抓紧时间,或许元宵时能出去逛逛。”   谢绿筱见他绝口不提昨日之事,却又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禁足,不禁气结,站起来跺脚说:“爹爹呢?他有信回来么?”   谢嘉明脸色一肃,道:“你还提起爹爹?他云游在外,你若出了什么事,我该如何向他交代?爹爹年迈,你难道忍心让他替你担忧?”   谢绿筱低下头,讷讷道:“大哥……昨日之事,你知道了?”   “你胡闹也罢了,还拖着浩然一起胡闹!”谢嘉明语气逐渐转为严厉,“这事若是父亲知道,也绝不会轻易饶过你。”   “陈大哥他……”谢绿筱心虚,着实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点头应道,“我再不敢了。”   谢嘉明见她低着头的样子,也心软了一些,不再多说话,道:“回去好好想想。”   “哥哥,爹爹他……真不回来了么?”   谢嘉明前些日子收到谢英的口讯,说是此刻在定远淮水一带,年底决不能赶回来了。他点头,正要说话,却听有人敲门道:“公子,董姑娘有信儿传来。”   谢嘉明道:“进来。”又对谢绿筱道,“我已找人关照了画屏,她会牢牢看住于你。你若是再想出去,我绝不轻饶。”   谢绿筱闷闷应了一声,与那传信的小厮擦肩而过。她心知那“董姑娘”便是熙春楼那位琴师,难免有些好奇,回头又张望了一眼。   不想谢嘉明正冷冷看着自己,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吓得她一溜烟就走了。   元旦这一日,谢嘉明天未亮的就出门了。   皇帝祈福之后,百官以丞相吴伦为首,列班入禁门。大殿中群臣冠冕朝服,外国朝使亦随之祝贺。谢嘉明站在群臣之间,与众人一道鞠躬听制。   “履兹新制,与卿等同。”   朝贺毕,照例是在殿上赐宴。谢嘉明坐在同僚之间,看见陈昀在不远处,不禁举杯示意。远处丞相吴伦被一群人围簇着,志得意满的样子,谢嘉明瞧了一眼,把玩着手中酒杯,一言不发。   午后事毕,谢嘉明正要离宫,忽听内侍追上宣旨,召他明日随侍玉津御园。这亦是越朝惯例,朝中武官会在玉津园中伴射,与往年并无不同。只是今年,武官中多了陈昀,这倒让他觉得有些期待起来。   翌日。   天公作美。   虽是寒冬,却也天朗日清,年前的大雪之后,已是云淡风轻数日了。   皇帝进入玉津园时,园中已然整顿妥当。侍卫们摆上了垛子,而武将们列班在旁,见了皇帝,跪下行礼。   谢嘉明一眼扫过,武官中还有吴相的儿子吴登,如今是禁军都指挥使。而陈昀在其中,并不与人说话,看见他,微微点头示意。   皇帝坐下,便吩咐道:“开始吧。”   临安太平了数十载,真正会武功骑射的,大都是在外镇守边界的将官。留守在临安的禁军们,太平安逸惯了,于骑射上,不过是花拳绣腿。以至于这样的伴射中,那垛子也是一挪再挪的往里靠近,否则射不中靶心也就罢了,若是箭飞到了一半而坠下,才真是颜面尽失。   武官们你来我往,射中的有封赏,射不中的一片惋惜之声,倒也颇为好看。而吴登出场后,唰唰唰三箭,皆中靶心,旁人知是吴相之子,更是卖力的叫好。   吴伦眼见儿子出彩,更是拈着胡须微笑,心中得意不已。   皇帝却只轻轻点头,并无多少表情,过了片刻,道:“听闻陈将军精于马上骑射,颇有陈太尉之风。”   陈昀淡淡扫了一眼这射场,躬身道:“臣是在战场上,方能纵马杀敌。”   皇帝大笑:“如此也好,这地方太过狭小,便给陈将军换个地方。”   玉津园外有一练兵场。早有人布置下去,在练兵场一侧置下了十个人垛,更有人牵了长飚出来,请陈昀上马。   众人在台前,目光都紧紧盯着从练兵场另一端纵马而来的年轻将军。   很多年后,经历了大变的宫人内侍都散在民间,与旁人回忆起神宗朝名将贤臣,都不免有些兴奋,又有些叹惋。他们会说:“那时陈帅不过二十来岁,还只是防御使呢。那马上骑射呀,端的是英姿勃发。”   而旁听的人,因这些讲述之人亲眼见过陈元帅,不免好奇的问得更多一些。   可是过了那么多年了,那些人老了,忘性大了,最后叹口气敷衍说:“陈帅长得自然是俊的,英武不凡。”   旁人便渐渐的散去了。   如此想来,自古名将同红颜,亦不过韶华白首,转瞬即逝。   此刻整个练兵场寂静无声。唯一的动静大概来自于青年武将□的名马长飚,正兴奋的打着响鼻。   陈昀背后负着箭囊,意气闲暇,隔了数十丈,将手上硬弓拉满,第一箭如星矢般射出,直中第一个人垛喉间。长飚又跃出第二步,他从容不迫,反手在背后又抽第二支,亦中。如此十次,将直道奔完,恰好箭尽,无一不中。而在旁人看来,他动作迅捷,一气呵成,不过转瞬。   片刻之后,叫好声大作,连皇帝也站起来连赞“好身手”。   内侍将箭一一收回,呈给皇帝时,皇帝讶异道:“这箭……”原来这些箭被拔去了箭簇,都只余了光秃秃的箭杆而已。这样要射进百步外的人垛中,更是不易。   陈昀半跪道:“御驾之前,不敢用镞。”   皇帝大悦,一时间赏了银鞍马匹金银器无数,又在玉津园赐宴,君臣尽欢。只有吴氏父子,只因风头被抢,倒有些脸色不佳。   捉虎   至和十年的正月,是谢绿筱过得最无趣的新年。   谢嘉明对她动了真格,整日派了画屏跟在她身侧,门口更是立了皂士看门。家家交互拜贺,她却只能苦中作乐,和几个婢女玩玩“关扑”,拿了些冠梳、缎匹赌得不亦乐乎。   倒不是她逃不出去。当初谢英请人来教儿子武艺,可谢嘉明少时便有大志,偏不肯学武艺,只说这是“一人敌”。最后倒是自家妹妹学了不少,成日在谢府上蹿下跳。她的轻功既然可以在马下救人,翻墙而出自然也不在话下。可谢嘉明用侍女威胁她,她便不敢有异动了。只能听着门外炮竹声响,心痒不已。   前些日子陈昀倒是不时的会来看看她,这几日朝中事忙,也不来了,只剩下她一人在园里逛来逛去,无所事事。   画屏便安慰她:“如今正经的姑娘小姐都不出门了。外边的亡赖儿太多。”   谢绿筱讶异道:“这么多日,怎么还没抓住人?”   正说着,忽然听见有家人来报,说是陈公子请她出门游玩。   画屏比她紧张,忙问道:“我家公子怎么说?”   谢绿筱愀然道:“算了,不如请陈大哥进来坐坐吧。”   哪知这次因是正月里头,谢嘉明倒是对她网开一面,特意吩咐了许她随陈昀外出。   谢绿筱雀跃,而画屏按着往日习惯给她找男装。哪知这次谢绿筱却在镜前坐下,笑道:“画屏来替我梳发髻。”   待到整理完毕,画屏忍不住叮嘱:“小姐千万要小心如今街市上的无赖儿。”   谢绿筱连声答应:“晓得了。”   这是近黄昏的时候。陈昀听到身后清清脆脆一声“陈大哥”,一回头,谢绿筱便从侧门出来了。   她梳着如今流行的同心髻,发髻绾于头顶。乌发如云,银钗泛着斜阳微光,眸光仿佛临安城那汪湖水。褶裙轻晃,更显得纤腰楚楚。这般轻盈走来,如画如诗,宛如时下一首小词所唱那样,谁染秋波绿。   “陈大哥,我听说你在玉津园得了陛下不少赏赐,今日可是该你请客么?”   他微笑道:“你想去哪儿?”又补充上一句,“只要不像上次那样吓我就好了。”   她吐吐舌头,想了想,道:“我想去寿安坊。可有好久没去染红王家胭脂铺了。”   寿安坊在临安城北,是城中有名的花市。一年四季,四时所卖花不同。如今是冬日,街头巷尾都是瑞香、水仙、兰花、腊梅。这些花枝并非如春夏花朵之肆意绚烂,清香悠远,望之高雅。   此时并未到元宵佳节,可是街道上往来人群依然喧闹。两旁铺子卖脂粉首饰的居多,于淡雅花香之中,又加了柔婉奢靡的味道。有店家已然开始为了元宵节而张灯结彩,各式宫灯极其精巧华美。   谢绿筱在人群中,像是鱼儿被放回了大海,舒心之处,不必与旁人言说。他们游了大半条街,前边就是染红王家胭脂铺,谢绿筱却忽然顿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陈昀觉得她今日有些怪异,这一路上,顾盼四望。因她今日的发髻、打扮都俏丽清新,倒是有不少人向她注目。她不以为意,眉眼间却隐隐有失望之意。   他见她停下,极有耐心地亦止了脚步,问道:“你是在找什么铺子么?”   刚刚经过的首饰铺子,全临安都闻名,里边的七宝珠翠、首饰冠梳,据说没有一个妇人不喜欢的。他当时便问:“可要进去逛逛?”想不到她在门口站了半日,才道:“不要了。”   谢绿筱蹙眉道:“不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轻抬下颌,笑嘻嘻的望着陈昀道:“我忽然不想在这儿玩了。我们去熙春楼找大哥吧?”   陈昀上下打量她的打扮,轻叹道:“你这样子,如何进得瓦子?”   谢绿筱懊恼的看着自己的装扮,又心有不甘的想了想,才道:“陈大哥,我想吃街口的油酥饼儿。”   陈昀回身看了看来路那个小摊儿,笑道:“那你去胭脂铺逛逛,我去买了来,再来寻你。”   见她极其乖巧的点了点头,陈昀便返身去了街口。   谢绿筱见他修长的背影离开,却没进胭脂铺,来来回回的在路上走。隔了一会儿,她心中莫名一动,低头一看,脚边似乎便缠着一个人影。她不动声色,假装要去胭脂铺,便折了方向往右走,那人影依然缠着自己。   谢绿筱强捺住心中狂跳,竭力让自己走得从容一些,快要进铺子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长裙似是被路人轻轻一扯,隐有下坠之感。   她并不转身,却迅捷无匹的伸手,扣住了身后那人的手腕。跟着转身,微一用力,便将那人的掌心向上翻起。   赫然是一枚五色印。油彩宛然,不是刻着“我惜你,你爱我”又是什么?   她冷笑,喝道:“无耻之徒,走,随我去见官!”   那人恼羞成怒,伸手便要击向谢绿筱,想要鼠窜。不想这样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轻而易举的格开了他这一拳,又一掌击在他肩胛处,也不知怎么的,他的手臂便软软垂了下来,再也提不起来了。   周围人渐渐聚拢上来,这年轻姑娘抓住了轻薄女子的无赖,眼见人证物证俱在,都叫起好来。   很快有人报了官,有负责城北厢治安的巡检使带了属下,匆匆奔至,拨开人群便道:“怎么回事?”   众人七嘴八舌,将大致原委说了说。那巡检使看了看谢绿筱,有些怀疑道:“人是你抓的?”   谢绿筱扬眉,点头道:“是。”   她原本有些得意,谁知那巡检使还没发话,又有一拨人挤了进来,为首的中年男子趾高气昂,指了指畏缩在一旁的被抓之人道:“这位官爷,一场误会。这人是我家吴老爷府上被差来办事的。绝不是什么地痞无赖。”   “吴老爷?”   巡检使一听那名字,便面露难色,原来是当今吴相的亲侄子。吴家子弟,他一个小小官吏,是绝不敢得罪的。可眼见一旁民怨滔天,又是人证物证俱在,不将他带走又下不了台。   谢绿筱沉了脸,不依不饶道:“你说是误会就是误会?”   那中年男人见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小姑娘,也不多话,使了个颜色,就有手下跑来抢人。   谢绿筱急了,正欲伸手,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拦在自己面前,将吴家的家仆逼退了半步。   谢绿筱踮起脚尖,透过陈昀的肩膀狠狠的瞪着吴家家奴,一边道:“陈大哥,这群人真不讲理!”   仿佛为了附和她的说法,围观的人也都开始破口大骂:“仗势欺人!”“欺人太甚!”   那中年人还欲说话,却见到眼前年轻人的眼神如匕首般冷冷扫来,说了个“你”字,竟说不下去了。   那巡检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年轻公子有些面熟,隔了一会儿,忽然记起来,前几日自己在玉津园当差之时,远远望见的年轻将军,可不就是他么?!   他大吃一惊,忙行礼道:“原来是陈将军——”   陈昀淡淡点了头,唇角轻微一勾道:“认证物证俱在,还不抓人?”   吴家那人正要开口,忽然有人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脸色一变,望向陈昀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惧意,片刻后就无声无息的带人溜走了。   巡检使又问了谢绿筱一些话,便忙不迭的吩咐属下将那人抓起来,送回府衙。   折腾了大半日,人群散开的时候,陈昀低头看了看谢绿筱露出笑靥,忍不住叹气道:“我走这么一会儿,你就又惹是生非。”   谢绿筱没想那么多,笑道:“今天这事可不能怪我。难道你愿意看着我身上印了那油印,被人笑话么?”   她兴高采烈,鬓边落下一丝长发。陈昀伸手替她拨回耳后,心想,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么?今日特意打扮得这么漂亮来这街市,这才诱得那无赖动手的吧?若不是支开我去买东西,那人又怎能近你身侧?   可他并不说破。只是莞尔一笑,月光从上而下的洒落,将这英俊的容颜更晕出了几分柔和。   新年已过,不日陈昀便会去淮南西路赴任,这样相聚的时光无多,他心底存了不舍,这一路送她回家,一边说着话,走得便愈发的慢了。   夜深霜浓。   天地俱静,似乎唯有两道人影拖曳在路上。   陈昀解下自己外袍,将她身躯包裹起来,又替她一掖领口。谢绿筱并不客气,伸手挽住两襟,将脸埋在领口,声音透过外袍模糊不清的传来。   “陈大哥,你什么时候去庐州?”   他不动声色的看她一眼,道:“五日后。”   “五日后?”谢绿筱微惊,“那……岂不是见不上几面了?”话音未落,不小心踩了路边碎冰,身子便向一旁歪去。   陈昀下意识的伸手揽在她柔软纤细的腰间,一低头,看见她一双鎏金嵌珠玉耳环微晃,衬得小巧的耳垂莹白如玉。   谢绿筱的眼神微带慌乱,伸手就去勾他脖子,离得近了,才觉得彼此的呼吸可闻。她觉得脸色微微发烫,正有些怔忡而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有轿夫抬了软轿,停在了不远处。   一个清贵公子掀了轿帘,从容而出,目光望着不远处的两人,嘴角依稀带着笑意。   此刻两人虽已经分开,可陈昀的手还扶在谢绿筱腰侧。谢绿筱慌忙向谢嘉明走了几步,脚下又是轻轻一趔趄,耳侧是陈昀微带关切的声音:“小心。”   谢嘉明饶有兴趣的看着。妹妹奔回自己身边,双颊还带着晕红,他便伸手摸了摸她头,道:“今日玩得可尽兴?”   谢绿筱想了想,笑眯眯答道:“还好。哥哥你呢?”   “我亦还好。”谢嘉明携了她手,走回陈昀身边,道:“浩然去我府上一坐?”   陈昀应允。   三人回到谢府,谢绿筱有些迫不及待去告诉画屏今日集市发生之事,直奔卧房去了。陈昀踏入谢嘉明书房内,笑道:“你这书房倒是惬意。”   屋内铺着锦地衣,踏上去甚是柔软。案边是一尊白瓷博山炉,下人将屋子熏烤得十分温暖。   谢嘉明往椅上一靠,闲然道:“浩然,听闻这几日有不少人家都在探口风,想要询问陈将军是否有意中人啊。”   陈昀一哂,戏谑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谢嘉明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笑道:“如此,我便可去回郑尚书了。郑家小姐尚待字闺中,刚行笄礼。据说很是温婉美貌。”   陈昀放下手中茶盅,轻轻往桌上一扣,淡淡道:“垣西,你明知我心中所想,何必试探。”   谢嘉明一滞,半晌,忽然苦笑道:“你莫不是在等?”他叹气道:“你要等那个小丫头开窍,可真有的苦吃了。”   烛光映照在陈昀挺直鼻梁的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而他的声音清淡,像是替她开脱:“她还小。”   谢嘉明失笑,颇不以为然。   “刚才集市上出了件事。”陈昀道,“吴相的宗室子弟当街调戏妇人,人证物证俱在,被衙门抓了。”   谢嘉明漫不经心的一笑,道:“哦?那临安知府可有的头疼了。”   说起来,临安知府可算是这越朝上下最难做的官职之一。因这临安城中,上至皇帝,下至各层官吏,细数起来,比这知府官衔儿大的数不胜数。若是遇到权贵跋扈的事,这知府便夹在民与官之间,两边不是人。   越朝定都临安后,这临安知府便如走马观灯般换个不停。其中任期最短的,不过一日;若是能“坚持”三月,便是件极了不起的事了。   “去年你不在临安的时候,一次城内失火,烧了南厢大半条街。人人都知道这火从吴相爷小舅家燃起,就是无人敢去抓人。最后反倒在附近的民宅随便抓了十户人家充数。枉那些无辜百姓家当被烧了精光,还落得要被充军。”   陈昀静静听完,皱了皱眉,道:“垣西,这次当街抓住那无赖的,是绿筱。”   谢嘉明将茶盅往桌上一扣,泼了半杯水出来。先是不可思议,继而微抿了唇道:“你说什么?”   其实并不用陈昀重复,他已听得清楚了。   “做主带走那人的是我。和绿筱无干。”陈昀叹气道,“但是临安府或许还是会提她问话。”   谢嘉明恨声道:“这个不让我省心的。”他本就是修眉薄唇,神情略微一悒,便现出几分阴沉俊美来,“不若你带她去庐州算了,我这里也眼不见心不烦。”   陈昀唇角露出一丝浅淡笑意:“你便是舍得,我也不舍得让她和我同行。”   隔了片刻,他又续道:“若你暂时不便与吴伦为难,也无妨。明日我便让人安排,只说抓住那人的是我府上一个侍女。”   谢嘉明想了想,道:“如此也好。”   南越朝无名氏所著《浔水梦》记载了这件趣事:时奸相吴伦当道。其宗室子弟常于闹市中持印,刻龌龊淫语,以油墨涂之,偷盖妇女衣袖之上,以此为乐。妇女无不含羞。民不堪其扰,称为“拦街虎”。后为一女子当街擒之,众称快,皆云“捉虎”。   熙春   越朝皇宫。   垂拱殿。   皇帝着便衣,坐在案边,一见陈昀便笑道:“浩然来了。”   陈昀行完礼,皇帝又赐座,道:“这又不是在大庆殿,浩然不用拘着朝礼。”   这已是皇帝两次称陈昀的表字,须知在越朝,皇帝若不称臣下官职、仅仅称字,亦是一件失仪之事,臣子甚至可以当面抗议。陈昀心底未免泛起些不自在,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漏窗外是青竹数杆,摇曳的光影落在年轻皇帝的肩上,他润白如玉的脸上显然有着一种兴致勃勃的神色:“谢侍郎也快赶来了。且等等。”   皇帝话音未落,内侍已经通报吏部侍郎到了。   礼毕,赐座之后,看得出谢嘉明对皇帝这般亲近自然的作风已十分适应,他神色如常,含笑道:“陛下召臣前来,不知是要商议何事?”   皇帝笑道:“我今日收到临安知府赵成志的自劾书。”   谢嘉明奇道:“赵大人上任不是才半月有余么?”   皇帝道:“临安府审了件亡赖案子。查出近日扰乱街头的亡赖头子是吴相的侄子。”   那犯人已被巨箠笞死,吴相之侄已被逮下落狱,想是赵成志自知已得罪吴相,索性上表自劾。   谢嘉明轻笑道:“陛下要准其自劾么?”   殿内的气氛蓦然间微妙起来。君臣之间,隐隐约约的彼此试探。他们似是向着一个方向,却又身处迷雾中,彼此间面目模糊,并不敢放手奋力一搏。   良久之后,打破沉默的却是陈昀,他赞了一句:“赵大人刚决。”   谢嘉明凝视皇帝,目光中划过一道光亮,缓缓道:“此案臣也有听闻。往日临安府断案,若事涉权贵,多展转迟回,最后不了了之。此次赵大人不惮权贵,断案迅捷,理应褒赞。”   皇帝点头,道:“是。”   殿内空无一人,皇帝早早的将一应内侍宫人都遣下了,是以三人相对,忌讳便少了些。   皇帝嘴角噙了一丝笑道:“我听闻,这犯人是浩然当街擒拿的?”   陈昀躬身道:“是臣拿下的。”   皇帝道:“浩然过几日便要北上了吧?走前还为民除害啊。” 他收了嘴角那丝微笑,神色转为肃穆,“今日找你来,便是听听你对中原情势的意见。”   墙壁上挂着中原数路的舆图,皇帝站起来,手指拂过淮水那条蜿蜒的曲线,道:“朕收到真烈国国内消息,说是国主阿尔兰萨已重新布防汴京一路。新任的汴京路宣抚使是他最宠爱的妃子阿丽白的弟弟。”   凡越朝的君臣,提起汴京,语气中总是不自觉的带上几分酸涩。那是越朝的故都,而自从越朝南渡,收回中原失地,亦成为了朝廷上下最重的心结和历代皇帝遗下的祖训。前任汴京路长官金更鲁是真烈国老将,行事沉稳,以“守”字一以贯之。是以两国隔了淮水一线,相安无事,甚至在官方默许之下,开放互市,边境线上生意往来不绝。   而就在去年,陕川边境战火又开,虽然规模不大,但总是一种讯号。何况真烈忽然调换汴京路边防长官,将主张“守势”的老将移开。新任长官虽还不明底细,但是其姊为国主宠信,想必是年少奋发、骄奢傲然之人,必然不甘仅守在淮水以北。   仔细想来,这些未尝不是两国关系开始变化的蛛丝马迹。   陈昀在临安这些日子,大多是在经武阁内研究边防情势,也知皇帝会有此一问,早已胸有成竹。他站在皇帝身侧,缓缓道:“如今局势虽尚不明朗,但臣认为,真烈国暂时并不会有挑衅之举。”   “其一,臣闻真烈国国主宠幸贵妃,真烈国上下已大为不满。这次贵妃之弟由殿前副都指挥使直升为地方大员,底下必然有诸多掣肘。新任长官来到重兵之地,底下将领未必会听其指挥。他若要理顺这一层关系,想必就得花一段时间。”   “其二,真烈国不同我朝。其人尚武,战时全兵,平日皆农,大多野蛮未开化,善骑射。却不善水战。假若真烈有异动,我军布局妥当,也不需惧。何况臣听闻去年年末至今冬,北方酷寒,冻死牛羊马匹无数,如今真烈国上下,大约都在恤抚灾民。亦无力南侵。”   皇帝轻舒一口气,道:“浩然这么一说,朕便放心了。”他拿眼睛看了看谢嘉明,又道,“垣西,你有何看法?”   谢嘉明黑眸一闪,道:“臣对陈大人所说之话并无异议。”   有风拂过殿外竹林,唰唰作响。   皇帝见他说得简单,脸上微微露出失望来。   “陈大人前几日在练兵场上,十分神勇啊。”谢嘉明却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一时间陈昀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淡淡道:“过奖。”   谢嘉明看了皇帝一眼,方道:“不过临安城内吴指挥使骑射也是极好的。”   皇帝嘴角轻轻一沉。   谢嘉明便续道:“吴相之侄被临安府拿下治罪,自然是罪有应得。可吴登吴都指挥使统领禁军亦有功,陛下就该赏罚分明,方显明君之范。”   皇帝默然不语,良久方道:“自然。”   内侍几次来请,皇帝方笑道:“今日就到此为之吧。朕便不留你们同用晚膳了,也免得你们不自在。”   谢嘉明与陈昀忙站起行礼告辞。   皇帝离开前,意味深长道:“这几日太后凤体染恙,朕还需去慈宁殿探望。”   皇宫位于临安城凤凰山下,东临钱塘江,西北近西湖,位处全城的制高点兼要冲。这皇宫并非像汴梁的皇宫那般富丽堂皇,倒是略显简陋。大殿也不过数座而已。因南方植被苍苍,即便是冬日,绿色也不过染上一层浓墨般色泽,鸦鸟成群,扑棱着翅膀在宫闱上方乱飞。   两人出了皇宫,谢嘉明神色渐渐舒展开。   陈昀看他一眼,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谢嘉明嘴角轻轻一抿,懒懒道:“皇宫里束缚太多,一到外边,就觉得轻松起来。”   陈昀摇头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刚才对陛下说的话。”   四周无人,谢嘉明方笑道:“陛下是在试探我们。”   “我自然瞧出来了。”陈昀皱眉道,“只是……你为何……”   谢嘉明悠然道:“浩然,我想陛下现在对你已十分信任。只是我嘛,他尚需再揣摩上数分。”   陈昀唇角一抿,一双星眸略略露出忧色来,只道:“我明白。”   “也好,你领兵在外,不像我这般,有诸多掣肘。”他抬头望着冬日天空,漫声道,“陛下他心急,我身为臣子,就得提醒他急不得。刚则易折呐……”   “况且……”   陈昀看了他一眼,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谢嘉明目光中锋锐一闪而逝,声音却低沉下来:“浩然,这话我只说给你听。陛下虽有大志,欲中兴大越,可是性多疑……多疑,则于一人一事上,必定多加思虑、几经变折。若是我太过坦白,他反倒会犹豫。”   陈昀低叹道:“垣西,你思谋果然比我深远。”   谢嘉明抚掌微笑:“浩然,你是武将。战场是形势千变万化,若做将军的像我这般百转千回的思量,早就一败涂地了。明决果断,这恰是我不如你的地方。何况这些心思,你不是不知,只是不为罢了。”   他们边走边说过了长平坊,谢嘉明道:“浩然,我要去熙春楼,你是回府么?”   陈昀讶异,轻挑眉梢道:“你是去寻那位琴师董姑娘?”   谢嘉明抚额,笑道:“连你也知闻了?”   “是阿筱告诉我的。”陈昀回以一笑,“反正左右无事,我便随你一道去看看罢?”   谢嘉明并不拒绝,勒转马头道:“走吧。”   熙春楼位于临安城的南瓦子。所谓瓦子,又称瓦舍,取“瓦解”、又好聚好散之意,是娱乐与买卖杂货的集中所在,如今多是临安城内放荡不羁的士庶子弟流连之所。   此刻月上柳梢,谢嘉明和陈昀进了熙春楼,却听见二楼一阵喧哗吵闹之声。   店中小儿有认得谢嘉明的,忙引了他到一旁雅阁,为难道:“谢公子,今日董姑娘恐怕是不得空了。”   陈昀看了谢嘉明一眼,微笑不语。   谢嘉明浅声道:“哦?”   “嗳,要是来这里的老爷少爷,都像谢公子这样通情达理,我们也不至于这么难做啊!”那小二哀叹了一声,指了指楼上,“刚才来了一位年轻公子,指明要听董姑娘奏琴。后来吴府来人,说是今晚宴请贵宾,请董姑娘去抚琴。先前那位公子就闹开了,如今还不肯放人。”   说起来,董媛董姑娘如今在临安城内第一琴妓的名声,算是谢嘉明捧起来的。最初是他日日来熙春楼,点名要董姑娘抚琴。数月后,董媛便名噪临安,身价百倍于前。一时名士竞相趋之。就连吴相府宴客,亦总是点名要她前去。   谢嘉明为人极为谦和,有时来了这熙春楼后,恰好吴府来人将董媛请走,他也不以为恼,亦从来不让人难做。当然,也有人背后说,如今吴相权势熏天,便是放眼临安,大约除了皇帝外,不会有人这么公然和吴府为难。   今日听店中小二说起了这个,谢嘉明倒是颇有兴趣道:“不知是哪位公子今日请了董姑娘奏琴?”   恰好二楼廊间有人让了出来,露出一个清俊少年的侧脸,只是一闪而过,又被纷扰的人群遮住了。   谢嘉明和陈昀俱是眼神锐利,虽只是一瞬,却都已经看清了。   他二人对视一眼,谢嘉明脸色绷紧,轻轻咬牙,一言不发。   陈昀忍不住,勾出一抹笑来,一手抚额,温然笑道:“垣西,这可如何收场?”   谢嘉明想了想,摘下随身配着的一枚白玉,递给小二道:“你拿着这个给那公子。就说在春流桥边,有人相候。”   言毕,他和陈昀一道出门,便立在春流桥边,不多时,就见一道人影匆匆而来。   谢绿筱手里攥了兄长的玉佩,眼见桥边两道挺拔隽长的人影,加快了脚步。   因为逆了月光,她并不大看得清谢嘉明和陈昀的脸色,只低了头打招呼道:“大哥,陈大哥。”   谢嘉明这次似是连话都懒得说了,眯了眼睛看着男装打扮的谢绿筱,冷哼了一声:“很好。”   谢绿筱不及辨别兄长的言内之意,就听到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一大群人拥簇着一抬轿子匆匆往北走行去。想来是董姑娘去吴府,排场亦十分不凡。   谢嘉明立在桥侧,风姿闲然如玉。   那轿子经过春流桥边,轿中人素腕轻轻一掀布帘,露出清丽绝伦的半张侧脸。雾鬓轻薄,几茎发丝随着浅和呼吸而微动;目光平静婉然,仿佛此刻街边被风撩拨的灯烛,荡漾而潋滟;   她的眸子轻轻望向桥边那道人影,分明很娴静,却风情无限。   浪潮   待到那轿子过去,谢嘉明冷冷的望向谢绿筱:“什么时候你才能给我安分上一点?”   谢绿筱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我不是故意在熙春楼吵的啊……哥哥,你不是喜欢董姑娘么,可那些人说……”   “我还有事。”谢嘉明目光转向了陈昀,打断了谢绿筱的话,月色之下,脸颊上竟是淡淡一抹红色,却叫人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浩然,烦你将她带回去。”   谢绿筱追着他的背影还欲再说,陈昀却轻拍了她肩膀,对她摇头。   谢绿筱伸手抚了抚长飚,看着兄长的背影,回头对陈昀道:“我以前也偷偷去过瓦舍,哥哥他没说过什么啊。他……又生气了?”   陈昀翻身上马,俯身将她一把揽在了身前。长飚欢嘶一声,撒蹄就往前跑。过了片刻,他觉得这般同乘有些不妥,便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将她裹在了里边。   谢绿筱露在外边的只剩一双眼睛,奔了一阵,谢绿筱模模糊糊的辨识出方向不对,声音闷闷的从陈昀胸口传出:“陈大哥,这不是回家的路啊?”   陈昀勒缓了长飚,道:“我带你去钱塘江边看看。”   若是往日,谢绿筱必然求之不得,偏偏今晚,她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难受,倚在陈昀身前,低声道:“会不会太晚了?”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胸腔有隐隐的震动,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在谢绿筱脸颊上,让她觉得微痒,又微热。   “没关系,垣西不会说什么。”他一手将她拥得紧一些,又叹道,“我明日就走了。”   他便是不说,谢绿筱也在心里数过这个日子。她不安的动了动身体,没有说话。一路只听见他稳健的心跳声,直到陈昀勒了马头,将那件大氅替她拉至肩处,低声说:“到了。”   他们没有下马,就这样坐在马上,而眼前,一轴泼墨山水缓缓的在眼前展开。   江水与天空的尽头。月之瑰亮,水之清洌,天之广袤,星之繁丽,种种交泽在一起,隐然生出大气磅礴的融美之境。   素色的光亮溅落在起伏如绸缎的江水上,也落在她长而微卷的睫羽上,陈昀一垂眸,便看见那末梢上,仿佛缀着天上落下的小小星子,剔透而晶莹。   谢绿筱看了许久,喃喃道:“真好看。”   他遂着她的话,温柔的说:“是啊。”   直到此刻,陈昀才慢慢的松开手臂,自己先翻身下马,才伸手给她,道:“下来。”   她跃下马,和他一道并肩在江边走着。长飚温顺得跟在两人之后,马蹄踩在软沙上,没有多大的声响,在落下的时候,却簌簌的沙屑纷飞。   因临安富庶,加筑海塘一直为朝廷所重视,故而石堤修得极是坚固宽阔。谢绿筱站在堤上,近看的时候,忽然发现潮水不像刚才那么平静了。雪白的浪潮开始一波波的扑上岸堤,旋即又被岸前桩木挡了回去。天地之间,只余下这雷霆般的声势,仿佛千军万马,遮蔽日月。   陈昀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极为专注的侧脸。他想起某一次来这里散步,遇见了好几位被这钱塘大潮吓哭的女子……而她的眸中或许有惊讶,却找不到一丝害怕的神情。她陪他站着,只是有些怕冷,裹紧了他的大氅,却没有后退半步,也不说要离开。   “陈大哥,你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里。”   他悠然仰首,想了想,才道:“这是我不开心的时候来的。和你在一起,倒没有不开心过。”   谢绿筱大奇,将视线从江水上转开:“你也会不开心么?我以为你和我大哥一样,从来都不会不开心。”   他怎么就不会不开心?初到福建,那些属下、老兵不服管的时候;海上遇敌,雾气中难以判断方向的时候;回到临安,同僚间勾心斗角的时候……   大约唯一放松的,便是和她在一起,游走在临安街坊的花灯小铺间——就连纵容她出现种种状况,替她解围的时候,心底也是快活的。   陈昀答非所问,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阿筱,明日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会啊。你才回来这么短的时间,就又走了。”谢绿筱低头踢了一粒小石子,“哥哥他从来都不会陪我玩……我总是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的……”   她侧脸的弧度很好看,柔和一如此时的月色,喃喃的叙述,一个字一个字的落进陈昀的心间,叮当作响。   他忍不住笑:“还有呢?”   她侧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闯了祸,你也不会骂我。”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昀忽然觉得将她带去庐州也不算什么。便是在边塞要冲的地方,驻守将领往往也会有家属随行,何况是去庐州城?   这个想法就像刚才她的一缕发丝,拂在陈昀的脸侧,勾起了淡淡的痒意。可他很快的将这个念头压下去了,轻轻笑着说:“孩子气。”却不知道在说她,还是说自己。   “你要是想出来玩,就大大方方和你大哥说。带上画屏再出来。不要像今日那样,随意的就和人吵架。”   “嗯。”   “像上次那样,从马蹄下救人,更是万万不可——我不是不许你路见不平、救人危难,可是但凡做事前,总要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否则便是吃力不讨好。以后,可未必都像那次一般幸运。”   “嗯。”   “你大哥对你虽然严厉,可他是为你好。你在家中,他将你护得严严实实的;可他在朝廷里,很多事都不能随心所欲,亦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别让他难做。”   “嗯。”   ……   陈昀不知道自己还叮嘱了她什么,只知道那一晚,圆圆的月亮从江水的一头,缓缓移到了中天,他才惊觉,是该送她回去了。最后他抱她上马,马蹄声踢碎了一地泼落的月光。他一低头的,她已然倚在自己胸前睡着了,露出一角的睡容安然宁静。   以后的日子,陈昀常常会回忆起至和十年的正月。这个寒冷的月份里,他陪着她逛临安市的花市,而她陪着他在钱塘江边看着潮水涨落。她的眉眼时而肆意飞扬、时而温婉如水,那样青涩而不明浓淡的情谊,几乎将自己溺毙其中。而往后,在愈来愈艰难、几到寸步难行的日子里,这成了支撑着他继续往前的念想。终其一生,都不曾舍弃。   第二日一早,谢绿筱在天未亮的时候起床,才出了房门,却看见谢嘉明从外边回来,一脸的疲倦。   他一眼便瞧见她,淡淡的说道:“不用出去了。浩然早走了。”   谢绿筱吃惊,愣愣的看着他。   “送你回来之后,四更就出城了。”他脚步不停,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房,“这几日你不要出门了,这年过了,便该收收心了。”   难得她什么都没有反驳,木木的便转身回房。谢嘉明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有些怜惜起来,便喊住了她:“阿筱。”   “嗯?”   “浩然走了,你是不是很难过?”   谢绿筱因为惦记着早起要送陈昀,并不曾睡好,此刻思虑便慢了一拍,道:“是啊。”   “他也不想你难过,所以便早早的走了。”谢嘉明头一次不知道该对自己这个心思迟钝的妹妹说些什么,踌躇道,“你再回去休息下吧……”   他看着妹妹的背影渐渐的在回廊尽头消失,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身回书房。   小厮站在案边研墨,发出极轻微的声响。在这个宁静的清晨钻进耳中,沙沙摩挲。   谢嘉明一晚未睡,难免有些头疼困倦,手中的笔便一滞,笔意轻顿,落笔就枯涩起来。   谢嘉明将笔一搁,回想起适才将陈昀送至艮山门。   月明星稀,眼看着挚友的身影远去,心底泛起的竟是孤寂之感。于是忍不住又喊道:“浩然。”   陈昀勒马,回身道:“什么?”跟随着他的几个侍卫亦缓下缰绳,一时间马匹嘶鸣声传彻在天地间。   谢嘉明却不知说什么。陈昀在皇帝面前将边防之事说得甚是轻松,可彼此心中都了然,此去中原,且不说真烈国大军压境的压力,便是淮南西路边防之松弛,整顿之事,便是阻力重重。   长飚慢慢踱步,靠近谢嘉明,陈昀爽朗一笑:“垣西,我们想的竟是一致。边关自然是险要,可相比之下,我更担心你留在临安。庙堂之残酷诡谲,比之战场,丝毫不逊。何况我知你要做一件大事。千万小心。”   谢嘉明沉顿良久,方道:“还记得三年前你去福建府赴任,我是在南边送别你的么?”   陈昀笑道:“自然记得。”   彼时他们二人,便用岳鄂王一句话互相勉励: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安矣。   谢嘉明道:“便是今日,我依然不爱财。”   陈昀的声音低沉:“如此说来,我不如你。天下未安,岂能随意言死?”   相视一笑,终于两相拨转了马头,而谢嘉明临走前回首戏谑:“下次回来,便来我家讨了那丫头去吧。我实在是看管不住她了。”   陈昀不曾答话,月光之下,笑意浸润眼角唇间。□长飚嘶鸣一声,欢然撒蹄。   谢嘉明收敛了思绪,吩咐小厮将窗打开。他眯起眼睛望了望,今日的天气又不若前几日那么晴朗,阴霾了下来。   “大人,是要备轿还是备马?”   谢嘉明神色甚为慵懒,道:“备轿吧。”   入轿前,他又侧头吩咐道:“去熙春楼看看,不知董姑娘今晚是否有空。”   这一日的公事又是甚为繁忙,晚上相府又有宴请,等到谢嘉明略带薄醺来到南瓦子,恰好赶上书场散场。人群散入路边的茶酒店,大多数人会喝上一两碗酒,再要些豆腐羹、笋粉素食,暖烘烘的回家,亦是十分快意。   谢嘉明倚着二楼阑干等了一会儿,有小二提着壶过来,便有随从先付了几贯钱支酒。谢嘉明是熙春楼的常客了,小二也不像往日那样唱喏菜单,只问道:“公子还点往日爱吃的那些么?”   谢嘉明还未回话,身后一道清柔女声传来:“就上一些撒啮,拣些清淡的,半夏,小蜡茶,糖姜片,照这些来几份吧。”   小二忙出去了,谢嘉明的随从亦悄然出门。转眼间阁儿里只剩两人,间或有屋外咿咿呀呀的歌声传来。   董媛给他奉茶,一低头的时候,露出白皙如玉的后颈,几缕发丝微微卷着,柔滑可爱。   谢嘉明狭长明亮的眼睛微微一阖,想起昨晚春流桥边那一望,他看不出她的表情和内心所想,只是有些淡淡的怅然。   董媛抿了抿唇笑道:“昨日来听我弹琴,后来又大闹了一场的‘公子’,便是谢小姐吧?”   谢嘉明抚额,叹气道:“是啊。惊着你没有?”   “自然没有。谢小姐对我很客气。”董媛笑了笑,“后来争执起来,全是意外。”   小二进来将酒食上齐,谢嘉明便不多说了,只等他出去,才淡声道:“怎么?”   “是屋外有人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她听了便变了脸色。后来……”董媛拿一双秋水似的眼眸将谢嘉明一望,道,“她又问我,愿不愿赎身。”   谢嘉明手中的茶盏一滞,随即若无其事的笑道:“你怎么答她?”   “我自然是答不愿。可是公子,我本以为你会问,谢小姐她听到了些什么。”   谢嘉明的指尖触着温润的瓷壁,眉眼并不见有何表情,只道:“我刚从相府过来。昨日你去,也是为了吴相母亲寿诞么?”   董媛道:“是。”   “阿媛,随意弹首曲子吧。”   董媛点头,跪坐在琴后,轻轻起调。   叮淙的琴声响起,谢嘉明阖了眼睛,靠着锦垫,修长的指尖在小案上敲击,半晌,微弯的嘴角止不住笑意,像是这琴声一般,汩汩的往外冒。   董媛手指一顿,佯怒道:“公子,你并未认真听我抚琴。”   谢嘉明索性坐起来,忍俊不禁道:“想起今日席上之事,十分有趣。”   董媛眉梢微扬。   “有人献了歌妓给吴相,名唤椿年……”   董媛想了想,奇道:“岂不是和礼部侍郎,刘大人同名?”   “便是有趣在此处。这个歌妓,是刘大人送的。”   “呃?”   谢嘉明唇角的笑意加深:“他在席上说:‘欲使贱名常达钧听’。吴相果然大悦。”   只是董媛并没有笑,相反,轻轻蹙眉道:“公子……你呢?你送了什么贺礼?”   “东汉的一尊白玉棋盘。”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指尖却轻轻扣着杯壁,圆润整齐的指甲亦泛着轻微的白色,“算起来,和刘大人相比,我也不过以五十步笑百步。”   董媛看着他倏无笑意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勉强道“公子,前朝仙风道骨如东坡,都曾写下‘一朵红云捧玉皇’这些谄媚之语,何况……”   谢嘉明淡淡垂下眸子,良久,忽道:“阿媛,是我对不住你。”   如豆灯光,在微风中摇曳轻摆,董媛看着明暗不定的光线落在谢嘉明俊美的脸上,忽然眼眶微微一酸。她很快将自己的情绪忍了下去,笑道:“公子说的什么话……世上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哪有对不起人的道理。”   谢嘉明长叹一声,抚了抚她的头发,终于还是起身离去。行道门口,却见有小婢追出来,匆匆将一页薛涛笺递给他,笑道:“我家姑娘留给谢大人的。”   伶妓与名士间互通词曲,乃越朝风流雅事一桩,旁人见到了,亦对这位翩翩公子露出会心且艳羡的一笑。谢嘉明含笑接过,继而转身离开。   孤山   元宵节已过,整个临安城已从一种喜庆热闹氛围中渐渐沉淀下来。   谢绿筱再次见到谢嘉明,已是数日之后。她不意在门厅中遇到兄长,一愕之后,匆匆转头就走,却听到他喊住了自己:“阿筱。”   或许是因为陈昀离开,谢绿筱也没了外出游玩的心思,这些日子呆在家中,十分安静。谢嘉明心情甚好,笑道:“爹爹来信了。”   谢绿筱随他到书房,接过信看了一遍。果然是是父亲的字迹,说是此刻自己在舒州(今安徽省内),即将前往西北云云。又问家中一切是否安好。   谢绿筱将信纸叠好,默默递回给大哥,道:“看完了。我先回去了。”   她的身后,谢嘉明脸色一沉,喊住她道:“你这几日在躲着我。”   谢绿筱依然没有转过身子,只是双手垂在身侧,握了拳,勉强笑道:“哥哥,哪有?”   “说吧,我瞧你也忍了很久了。”谢嘉明从椅上站起来,面无表情道,“自家兄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谢绿筱转过身,有些话在心底酝酿了下,终于道:“哥哥,我很喜欢听董姑娘弹琴,不若……我们替她赎身吧?”   谢嘉明笑了笑:“你不是去问过她了么?人各有志,她不愿意,旁人又能怎样?”   “人各有志?我不曾听说哪位清清白白的姑娘,愿意在外为伶人。何况,哥哥,你分明喜欢人家,却又不愿赎她……你究竟是不愿,还是不敢?”   谢嘉明收敛了笑意,手指轻轻揉了额角,道:“阿筱,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多说无益。”   “好!我不管你和董姑娘的事,可是你这半年的所作所为呢?”   “我的所作所为我心里自然清楚,不需要你提醒。但是对于你,我已经忍耐多时了。上次当街抓人,和吴府起了冲突的事,若不是有浩然替你顶了,你以为会这么简单便揭过了?浩然为了这件事得罪吴相,你可知派往淮南西路的军饷少了多少?”谢嘉明脸色愈沉,“谢绿筱,你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既不求你通情达理能帮上忙,那么安分守己,你会是不会?”   谢绿筱愣了愣,忽然大声说道:“爹爹虽然致仕,谢家在朝中也只有你一人,可我谢家不至于到了落魄地步。你大可不必做出依附奸相的事吧?如今坊间传的那些话,哥哥你该比我清楚。前几日那个大奸相外出游玩,经过村舍时,说是此处没有鸡叫狗吠太过可惜,竟然有好几位官员当场模仿狗叫。至于你,堂堂大越的一甲进士,还为此赋诗凑趣!你……你真不顾全自己的脸面也就罢了,可是爹爹呢……”   她轻轻喘了口气,最后道:“大哥,你怎会胆怯懦弱如此?!”   谢嘉明脸色已变得铁青,素日那双明亮狭长的双目,因为听了亲妹妹一句“胆怯懦弱”而变得有些血红。自从入仕以来,他亦不记得自己曾这般失态过,呼吸起伏良久,才终于动了动手指,指着门外道:“滚出去。”   谢绿筱此刻丝毫没有惧意,心里亦存着怒火,咬牙道:“出去就出去,你以为我还愿意呆着这个地方么?”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出了门。   而她跨出书房前,听见身后啪的一声脆响,想必是谢嘉明最爱的那只雨过天青色茶盏此刻已经粉身碎骨。她委屈中又夹了惊惧,推开一旁的家仆就往大门外走去。   谢绿筱接过马缰,翻身上马,随意折了个方向,便纵马疾驰。寒风刮得她脸颊生疼,早上画屏替她梳的发髻也散开了开来。谢绿筱只觉得自己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阖上眼皮就会有眼泪落下来。   最后还是忍不住,奔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脸颊上有凉凉的小虫蜿蜒爬了下来。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其实往常谢嘉明对她虽然严厉,可她心底并不怕他,顶多被骂之后,愀然不乐上几日,便又复苏成原样了。   可这一次不同。她在熙春楼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又眼看着吴府的人将董媛接走,自己的兄长却毫不作为,加之今日他又这般呵斥自己——她在委屈之外,更多的却是愤怒。而身后那个家,恍然变得陌生了。没有爹爹在,连陈大哥也不在……她伸手胡乱的抹了抹眼泪,微微勒缓了马匹,辨了辨方向。   原来一直往西北方向走,竟然到了孤山脚下。   此刻时近下午,冬日金色的日光倾泻而下,穿过满山的植被,依稀有着淡薄的暖意。   正在山道上慢慢的走着,谢绿筱忽然听见后边有马蹄声急匆匆的追来,她下意识的拉了拉自己的马,避让在一边。   出乎意料的,身后那几匹马也缓下了脚步,而那道声音略有些熟悉:“谢姑娘。”   谢绿筱回头。在这里遇到袁思博,叫她觉得意外,可随即她想起那时他曾提起自己住在孤山的别院中,于是点头招呼道:“袁公子,你好。”   袁思博身后有两三人也相继停步,远远的跟着。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匹交给了身后随从,拢了拢着青狐裘,向谢绿筱温言道:“谢姑娘是来孤山游玩么?那日的陈兄没有一道前来?”   他的黑发以一根白玉簪子束起,谈笑间没有了那一日的孤高桀骜之感,清俊雅致。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幽坳深渺,便是笑着的时候,依然叫人觉得莫测。   谢绿筱冲出家门之时,本就无甚准备,加上哭了一场,发髻散乱,此刻走在袁思博身边,更显得有些狼狈。她心情亦不算好,听到袁思博邀自己去赏梅,下意识的便要拒绝,可是婉拒之言尚未出口,忽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想了想,便又答应了。   她随着袁思博踏进了这座名叫“凉堂”的别院,看见仆役往来,似是极为忙碌的样子,好奇道:“袁公子,这是预备迁宅么?”   袁思博道:“我来临安查看茶园,如今事情办得差不多,便该回去了。”   “如此说来,我来得甚巧。若是晚上几日,只怕这里便宅院空空了。”   谢绿筱心中一动,问道:“不知公子是回去哪里?”   “自然是颍州了。如今越朝和真烈开了互市,这边茶叶打点完毕,便需去那里了。”   “颍州?那岂不是过了淮水,已到了真烈的汴京路?”   袁思博颔首道:“是。”   “公子是哪里人?”   他答得甚是坦荡:“本是越人。自朝廷南渡后,全家留在了北边。如今来往做些生意。”   谢绿筱亦听闻过有些巨贾在两国间做茶马生意,是双方朝廷默许的,对于他这样的身份倒也不甚惊讶,只道:“原来如此。”   说话间他已将她带到了□院。绕过一个半坡,恰好瞧得见孤山脚下西湖,而环绕这半坡的是百余株老梅。   此时梅花已尽数开放,濛濛的湿冷雾气中,遒劲枝条间,这无数点红梅仿佛一朵朵小而烈的火焰,将人的目光灼得洌艳。而这花的背景,便是素淡的泠泠西湖水。   两相映衬,湖水融花之艳丽,而花朵吸水之润泽。   确是无双美景。   谢绿筱微笑道:“想不到这里还有这般奇绝之处。”   袁思博笑道:“确实。”   “北边的风光……和临安,恐怕大不一样吧?”   袁思博看她一眼,似是想了想,才道:“自然各有各的好处。”   谢绿筱只觉得自己抑郁了半日的心情终于渐渐被旁的事物转开了兴致,她目光停留在眼前如斯美景上,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以至于袁思博唤她都不曾知晓。   “袁公子……你们去颍州,是要经过庐州的吧?”   袁思博想了想,方道:“虽不经过,可是需穿过淮南西路,离庐州极近。”   她“哦”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慢慢道:“多谢你款待,我该走了。”   袁思博看着她柔美的侧脸,目光中滑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应道:“我送你出去。”   走至庭院的时候,有下人拿了一包物事,走到袁思博身边道:“公子,这些也需带回去么?”   谢绿筱扫了一眼,那包袱里全是些零碎玩意儿:异色影花扇,异巧香袋儿,木枥香数珠,乃至染红绿牙梳,无一不精巧可爱,却都是女子用物。   她听见袁思博道:“都收在一起吧,明日一起带走。”想是带回去给家中女眷的,谢绿筱转开目光,听到袁思博对自己道:“出来一趟,总会带些新鲜玩意儿回去。”   谢绿筱点头道:“是啊,临安城的夜市中小玩意儿最是巧致了,别处买不到。”   一直到了门外,道别之后,谢绿筱上了马,走了几步,却重又回头道:“袁公子,你们明日何时出城?”   袁思博薄唇轻抿道:“大约交四更。”顿了顿,若有若无的强调,“在这孤山下出发。”   “如此……”谢绿筱勒转马头,笑道,“后会有期了。”   而眼看着她的身影消逝在山道尽头,袁思博唇畔温文的笑容便像是这即将落下的夕阳一般,慢慢的消失了。   这个年轻公子,褪去了俊美和温和的掩饰,眸中一闪而逝的光亮,如同淬沥过后的钩戟,锋锐难当。   遇袭   谢绿筱回到谢府,恰好遇上谢嘉明从外边回来。门口遇到的时候,她一言不发,目光也不望向兄长,将马交付给家仆,便往里走。   若是往日,谢嘉明必然责问她是不是又偷跑出去了,可这一次,他走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直到画屏奔出来,先叫了声小姐,又对谢嘉明低声说了句什么,谢绿筱清清楚楚听到兄长冷淡而不甚耐烦的说了句“随她去”。   她心中大怒,也不回头,就喊道:“画屏!”   画屏随着她回去,一边道:“小姐……”   她又忽然不耐烦道:“没事。你去说一声,我在外边吃了回来,晚膳不用了。”   她一个人回房,倒头便睡,亦没有人敢来吵她。   到了夜半时分,谢绿筱终于坐起来,披了衣服,悄无声息的开始收整东西。理上一会,她便顿一顿,似乎有些犹豫。她将往日间攒下的一些会子捏在手里,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就听见窗外婢女们碎碎的脚步声:“公子从相府宴饮回来了,赶紧去煮醒酒汤……”   手中的纸张无意间被捏得皱起,谢绿筱忽然十分想念近一年未见的父亲,此刻,想必他正在淮南吧……陈大哥……大概已经在庐州了。   此时依然是正月,四更未到,天色墨沉,只有数颗星子烁烁闪耀。   孤山下,数匹骏马时不时打着响鼻,从鼻间喷出白色的雾气来。一道隽长的人影立在其中,而随从的侍卫都默不作声。   杜言看了看天色,上前几步道:“大人,该出发了。”   那男子抬头望了望天色,缓缓道:“再等等。”   杜言看了看他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默退下了。   未几,有马匹从临安城方向奔来,待至孤山脚下,那人勒住马身,翻身下马,笑道:“袁公子,幸好你还未走。”   袁思博挑眉望向来人,似是有些惊奇:“谢姑娘?”   “我欲北去寻访亲人,不知可否与袁公子搭伴前行?”她着了男装,微一躬身行礼。   袁思博唇角掠起细微不可见的笑,想了想,道:“自然可以。”   交四更,陷入沉睡中的临安城,却又被四周秀丽山峰上寺观的鸣钟声惊醒。山上鸣钟声一响,就有人手中打着铁板和木鱼儿,大街小巷,开始沿街报晓。   一个看上去还有些睡意的男人走过谢绿筱身边的时候,“邦”的敲了敲铁板,又喊道:“天色晴明”。   谢绿筱忽然想起若是在家中,大哥此刻便要起来了。或是准备朝议,或是要赶去办公。风雨霜雪,日日如此。可如今他夜夜笙歌,便是去了朝廷,又还有多少精力做事呢?她手指抓紧了缰绳,有些涩然的低头想着,目光一掠,却看见自己身侧的袁思博,竟然也是一脸怔忡的样子,目光复杂难言。   街上已有人开始卖早市点心。   他们即将要北出艮山门,谢绿筱的目光却落在了一家街边小铺上。店家正架起一口大锅,搅着锅内的米粥,热气腾腾。她多看了几眼,袁思博便发现了,勒了马道:“谢姑娘,不如在这里用些点心再走?”   谢绿筱还没说话,却是杜言策马走在袁思博身边,开口道:“公子……”   袁思博并没有理会,翻身下马,在小摊前坐了下来,道:“店家,来几碗粥。”   谢绿筱坐在他身侧,而几个随从则默默的坐了另一桌。   “这儿的五味肉粥很好喝……”谢绿筱用勺子轻轻的搅着稠实的粥面,“不过只有冬日才有。到了夏天,大家就改喝豆子粥了。”   袁思博饶有兴趣:“是么?”   她笑笑,目光落在几匹马上,并不见有大宗货物的车队。   袁思博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微笑道:“我此行前来,只是选定茶园,商定价格。待到清明前,茶叶采摘上市,便可运去淮北了。”   谢绿筱“哦”了一声,又道:“袁公子,为何你选在正月前后出行?待到来年,看准了茶叶再直接买回去,岂不更好?”   袁思博知道她会有此一问,道:“姑娘不是生意人,知道这些也无妨。今年冬日,真烈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酷寒。牲畜冻死无数。往日两国之间,大都是茶马互换。可今年,用以交换的马匹数量若是骤少,只怕要茶贱马贵了。这市场将有剧变,我不亲自过来瞧瞧,实在不放心。”   他说得十分坦白,谢绿筱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便点头道:“原来如此。”   “不知姑娘北上,是为了寻访什么亲人?”   谢绿筱低头看看热气渐消的肉粥,忽然没什么胃口了。她是打算去找陈昀,或许还能在那边遇到爹爹——可那些也不过是借口。她只是不愿在临安呆下去了而已。想起这些,她便回道:“我父亲。”   袁思博眸色倏然沉了数分,黑眸黝黝,不知是望向她,还是她身后的街道,缓缓道:“如此,我们便出发吧。”   往北行了数里,回望已再也瞧不见锦绣繁华的都城,谢绿筱忽然惊觉,这是她这十六年来,头一次真真正正的离开了临安。虽然父亲一直告诉她,他们的故都是在淮水北边的开封府。当日东京梦华的繁盛,丝毫不逊于此刻的临安。那些家国大志虽然铭记心间,可她生于临安,长于临安,浸润在骨子里的,依然是江南清丽的风景。这一离开,依然有些惆怅。   袁思博已将他们的路程告诉了她。出了临安府,先到建康,再折而往西北,便是庐州。到了庐州城外,他们还将往北,过淮河,回到真烈境内。而她可以在庐州城内留下来,去寻亲人。   以往那些地名,不过是书册中一个个字符,如今被她催着马一一踏过,让她觉得十分新鲜。 这一路说不上有多辛苦,因为袁思博的随从将一切都打点得甚是妥当。只是路赶得甚急,一次谢绿筱便无意间听到杜言说了一句:“……二月二十日之前……否则便有些仓促了……”   那日行路途中,她便催马赶在袁思博身侧,道:“袁兄,过了建康府,离淮南西路便不远了吧?”   一旁杜言答道:“此处是在淮南东路,下午便能到滁州,此去庐州,不过数日路程。”   这一路上,袁思博对谢绿筱极好。但是杜言却一直十分冷肃,这次难得开口,仿佛颇为欣慰的样子,听得谢绿筱微微一愣。   袁思博目光轻轻一扫杜言,杜言心底一惊,察觉自己插话略有不妥,便勒了马,落在了后头。   袁思博在临安城大雪纷飞那一日认得谢绿筱的时候,便知道她并非一般的官宦小姐。性子并不柔弱,处处透着直爽可爱。这一路行来,常常催马走上整日,她亦从不说什么。他侧头问道:“姑娘去了庐州,有何打算?”   谢绿筱倒是不担心庐州,反正陈昀总在那里。这几日她一直琢磨着,反正已经偷偷出来了,想必大哥已然震怒,若是一到庐州,陈大哥必然将自己送回家,那么再要如此这般出来一趟,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悠悠催着马望向远方,答非所问道:“滁州,便是醉翁亭所在吧?”她纤细的身躯在马上坐得笔直,小巧的下颌轻轻抬着,黑亮的眸子烁烁生光,露出小小的向往与好奇。   袁思博凝眸注视她良久,道:“是啊。”   滁州位于淮南东路,他们转而往西,预备在天黑之前赶至淮南西路。   谢绿筱记起《醉翁亭记》第一句,“环滁皆山也”,抬头一望,果然如此。这里的山色并不像临安那样碧翠碧翠的,像是被人泼染上了淡淡一层墨,色泽有些深,又有些沉。许是冬日未逝,春日的明媚尚未到来,行走在山路中,有几分浸润的寒意。   杜言抬头看看前边袁思博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一路上,大人带上了一个陌生女子,行事固然添上了不便,就连行程也一再的放缓。否则此刻,他们早已回到了汴京路,而不是这般还在山中晃荡。   他又抬头看看天色,好没来由的,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担忧。或许这些担忧只是来自于直觉,又或许是来自于这沉下去的天色。他不禁将马催得快了一些,低声对袁思博道:“公子,还是快些赶路吧。”   绕过这清流关,便出了淮南东路。眼看天□黑,袁思博点头道:“也好。”   一行人正欲快马加鞭,忽然杜言翻身下马,贴着地面听了一会儿,皱眉道:“后边似乎也有马队。”   谢绿筱看出人人面容紧肃,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杜言皱眉不语,踌躇了一会儿,道:“公子,还是谨慎为好。”说着将一直负在身后的长剑递给袁思博。   袁思博接过,修眉轻轻一折,看了看眼前两条路,往西是清流关,往北是都梁山道,也不再犹豫,招手对谢绿筱道:“你随我来。”   话音未落,他的数名随从已然一勒缰绳,往西而去了。   谢绿筱跟在他身后,不解道:“袁兄,出了什么事么?”   他们并驾齐驱,袁思博神色并不见如何紧张,只淡淡道:“无甚。只是这一带为越朝和真烈边界,山势起伏,两边都不曾用心治理。是以山贼甚多。以防万一,我们且在山上等等。”片刻后,他又转头道,“姑娘可有兵器防身?”   谢绿筱摸了摸靴筒里那把短剑,那还是她千方百计向陈昀要来的,难道……今日要用得上么?   “山寇小贼而已。我在临安城见过谢姑娘的身手,很是了得。”袁思博半开着玩笑,“我们行商之人,出门在外,时时会遇上这般麻烦。无须担心。”   忽然远处传来尖锐至极的一记哨声,穿过簌簌的叶尖,如同夜枭声响,凄厉刺耳。   直到此刻,袁思博的神色终于一变。   谢绿筱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自己身子一轻,已然被他揽起,同乘了一骑。他顺手一掌击在她原先骑着的马匹上,那马便往另一个方向奔去了。   谢绿筱抬头将他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肃然,唇抿得极紧,一双眼睛望着前方幽暗的道路,炯然锋锐。   “袁兄……”   “勿言。伏身。”他简单的告诫她,手上加大力气,将她的头往下一按,双腿一夹马腹。风声从耳边掠过,脚上更是不断擦过山路边的杂草树枝,也有被马蹄踩起的小石子飞到身上,隐约作疼。   他们的身体都伏得很低,他坚实的胸膛就压着谢绿筱的背,而双手环过她把着缰绳,将她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绿筱身子不安的一动,无意中将头撞在袁思博下巴上。他的回应却仿佛是变了一个人,甚是不耐烦的将头偏了偏,低喝道:“不要乱动!”语气极为狠厉,并不像他往日温润有礼的样子。她忽然想起了西湖边年轻公子桀骜的一瞥——恐怕这才是他本来的性子吧?   陈昀抱着她骑马的时候,总是柔和且小心的,生怕她哪里不舒服。可他不是。那甚至称不上是怀抱,只是两人局促的挤在一处罢了。她的双手扶在马鞍上,几乎被压得发麻,可袁思博此刻却依然嫌她伏得不够低,甚至腾出手来,在她脊背处狠狠一压。   谢绿筱低低痛呼一声,声音未落,却听见嗖嗖几声,却是几支箭贴着袁思博身侧飞过,所差者不过微毫。她心下一惊,俯身勉强从靴筒里抽出短剑,紧紧握在手中,身后所压虽痛,却不吭一声了。   山路渐渐曲折,袁思博听到身后箭声不断,听声便知道来人已越追越近,也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并未被射中……可是再往下,却不知这运气能否一直如此了。   他眉头一皱,心知此刻为自保,最好的方法便是护住后心,趁着马力未竭,能拉开多远便拉开多远,或许还有余力等到救援。可是如何护住后心,不被射中?他目光轻轻一垂,落在怀中少女身上。   片刻之后,谢绿筱觉得领口一紧,身后怀抱蓦然间松了。她尚未开口惊呼,身子已然被凌空向后甩去。   箭创   这山上草木甚多,此刻却是帮了大忙,谢绿筱身体落下的时候,只觉得稀里哗啦压倒了大片的枯草干枝,兼被人一拖,很快的就往山坡下边滚去。   谢绿筱但觉脸上身上擦过无数的石屑枝桠,细微的疼痛数不胜数,她手中依然握着那把短剑,咬牙不说话,直到有人忽然伸手勒住她的腰,她用另一只手抠在土里,才看见一旁是和自己同滚下山崖的袁思博。   袁思博凑近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有没有受伤?”   他的目光凌厉的查看四周,一时间未见异动,也没听见她的回答,只道她吓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轻轻皱眉,又略有些后悔……如果刚才他不是一念之间决定滚下这块缓坡,如果他以她为盾、护在身后……可现在这么想已经晚了,他决定拉她一起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   忽然暗色中寒光一闪,接着是嗤的一声,谢绿筱抬头道:“还好。”   她已拿短剑斩断了缠着自己小腿上的一根山间老藤,那藤蔓甚是坚硬,适才被卷上,又一带,便刺进了衣料间,腿上一阵阵疼痛,想来此刻已经流血。她忍了忍,又问道:“现在这么办?”   他沉默不语。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倒不需惧怕了。他知道杜言他们定然引开了大半敌人,跟着自己的,定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加之刚才另一匹马跑上岔道,又会将追击之人分开一半。那么自己身后的敌人,不会太多。   可现在身边跟了一个谢绿筱……袁思博的眸色中闪过极其复杂的一道光芒,他这样带着她,连杜言都觉得不妥,可就是他自己心里也有些茫然——是为了什么呢?他伸手抚过腰间的玉佩,又侧首看看谢绿筱的侧脸。她满脸污渍,枯枝碎叶落了一身,一双眼睛倒是毫无惧色的望着上方,往日柔美的下颌此刻紧紧的绷着,大约还是有些紧张。   上边山道上忽然闪现一点火光,紧接着有人声悉悉索索传来。袁思博细心听了一会儿,估摸着人数,忽然转头对谢绿筱道:“你往下走,要快,别回头。这几人对付起来我照看不到你。待我料理完了,再去找你。”   谢绿筱大家小姐出身,虽说学过些轻功,家中父兄也不可能教她正式的习武艺。自己有几斤几两,她清楚得很。她不再犹豫,半站起身道:“那……袁兄,你小心。”   她往下一奔,立时便露了痕迹。   袁思博手中长剑一挺,缓缓站起来。   此刻他长剑持在手中,目光掠向远处那数道黑影,只听嗖嗖密集的箭声,如雨般落在自己身侧。他手中长剑挥起,尽数的将箭支拨落。隔了一阵,箭支疏疏落落的,数道人影奔近,而袁思博长剑指地,声音远远的传出去:“你们究竟是何人?”   那几人或许为他此刻的气定神闲所慑,一时间竟不敢靠近。   袁思博伸手抓住一支流箭,放在手中一掂,忽的冷笑,开口之时,已然换了一种语言:“我真烈的箭,不在战场上射越人,却射自己人。很好。”   借着仅有的火光,他看清了敌人共五人。其中三人持弓,两人手持兵刃正要逼近:若是要速战速决,便应该击倒那三个弓箭手,方能全力对付剩余两人。   想到此处,他身形一拔,往坡上掠去。而手中的那支长箭被他当了袖箭,奋力一甩。那箭去势极快,转眼已到其中一个弓箭手面前。那人忙不迭用弓身一拨,可是那力道太过霸道,到底还是噗的一声,□了左胸。   黑夜中,他的身影仿佛是鬼影,长剑遥遥指向了剩下的两位弓箭手。人未到,剑气却已逼人。既然已经靠近,那么远兵器便已经无用,那两名弓箭手抛下了弓箭,拔出刀,咬牙攻了上去。   四人联手,将袁思博围在其中,狠招不绝。袁思博接了数招,只觉得这些招数利落干脆,直直劈来——像是战场上历练而来的杀人之术。他心中一动,抿唇道:“你们是金更鲁将军麾下?”   那四人不答,招数愈发狠厉。   缠斗间,又两人倒下,热热的鲜血溅满了袁思博半身,或许血腥气熏得他双目有些赤红,他的声音也渐渐变得嘶哑低沉:“现在住手,回去警告你们主人,我不赶尽杀绝。否则……”   他微微退开一步,手中伽和长剑发出清越激响,如同龙吟凤鸣。   那两人眼见并无活路,又听他这般说,倒有些犹豫起来。正欲退开,却听远处传来桀桀笑声,有人用真烈语传声而来:“阿思钵大人,你女人在我手上,是生是死,全凭你一句话。”   袁思博脸色微微一变,持剑跃开数步,眯着眼睛望向远方。   果然一道黑影擒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往这里奔来。在十数丈外停下,笑道:“大人从南越回来,却不知是否学会南蛮的怜香惜玉否?”   谢绿筱被这蒙面人夹在手臂下,动弹不得,又听他叽里咕噜说着真烈语,恨恨的挣扎了一下,旋即那人一掌便劈在她后颈,以示警告。   袁思博冷眼看这这一幕,缓声道:“放开她。”   那蒙面人哈哈一笑:“阿思钵大人神勇无双,当年在上京以一人之力,闯入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今日我们少不得用些卑劣手段了。”   这个夜晚忽然变得清朗起来。先前的云雾散开,月色皎皎,群星明烁。   他看见谢绿筱微白的脸颊,眼神依然倔强,却没有开口求救。而一只脚虚站着,淋淋的似是沾着血,不是是不是伤了。   谢绿筱……他将她带在身边,并不是要给他人来折辱的。   袁思博想清楚这一点,唇角微微勾起,重复了一遍:“放开她。否则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放不放她,就看大人配不配合了。”蒙面人眼神一示意,袁思博身后一人捡起了弓箭,缓缓对准了他的右肩。   白衣公子此刻站在月光之下,黑发松绾,手中的长剑指地,鲜红的血珠滴滴落下,构成一幅诡异却极优雅的画面。   他修长的身影一直拖到了谢绿筱面前,她腿上剧痛,加上颈上被劈了一掌,更是有些神智迷糊。她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也大致猜到身后那人正拿自己威胁袁思博……可是他们是不是弄错了,自己和袁思博,根本就是普通朋友啊……   谢绿筱看见那人将弓拉到极满,对着袁思博的肩头,可他只是斜睨了一眼,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袁兄……小心!”她话音未落,那支箭已然射出,射向袁思博肩头。   距离这样近,力道之强劲便可想见。   闷闷的“噗”的一声,箭支入肉,足有数寸,鲜血溅出,刹时间染红了外袍。   谢绿筱啊了一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还要如何?”鲜血带着微热,缓缓滑到自己手心,袁思博沉声道,“你们犯上僭越,已铸下大错,此刻若是住手,我还可既往不咎。”   “既已铸下大错,如何回头?”蒙面人大笑,目光又移向他左肩。   那弓箭手又抽出一支箭,指向他左肩。   谢绿筱她只觉得自己在瑟瑟发抖,弓弦绷紧的声音不可抑制的传进自己耳中。她身子一软,手指触到了自己的膝盖,低声呜咽起来。那蒙面人颇为不耐烦的将她一拎,喝道:“站好。”可她实在怕极了,身子还在往下瘫,那人颇不耐烦,索性让她委顿在地,面向袁思博道:“指挥使大人,你是英雄,真烈上下皆知。今日取你性命,也是情非得已,还请……”   话语却未说完,他忽然腿上一痛,眼见之前倒下的女人手中持了短剑,砍在了自己腿上。因他之前将全副精神放在袁思博身上,竟未提防,惊怒之下,一掌便要劈下去。   寒光一闪。   袁思博右手中的伽和剑已交付左手,他火光电石间挥手一掷,噗的一声,穿过了蒙面人胸口,鲜血溅了谢绿筱一脸。   几在同时,他侧身闪避身后那支箭,一掌劈向那两人,   他知自己右肩重伤,再过上片刻,只怕力气不支,只能速战速决。他从地上拾起了一把长剑,招数不复先前的从容,一片银光洒下,招招取人要害。雷霆般数击后,又一人倒下,而另一人眼见不敌,返身便往后跑。   袁思博收了剑,叹了一声,任由他奔上缓坡,却无力再追了。   谢绿筱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抹满脸的鲜血,又忍着腿上伤痛走到袁思博面前,急道:“你没事吧?”   他右肩上那支箭尚且牢牢插在身体中,鲜血淌了半身,脸色亦是苍白如纸。   他就地坐下,低声吩咐:“你去搜搜那些人身上,看看可有金疮药。”   谢绿筱应了一声,转身就奔向那个蒙面人,伸手去探向那人胸口之。饶是她素来大胆,可头次面对死人,她不禁咬住牙关,又闭了眼睛,摸出了几个瓶子。   “你看看……哪些是伤药?”她满手是血,将几个瓶子打开,向袁思博示意。   他只轻轻嗅了嗅,便道:“都是。”   “要……如何敷药?”   袁思博看了她一眼,沉稳道:“先把箭取出来。”   “□么?”谢绿筱心底一颤。   他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后,低声吩咐:“现将箭尾砍去一半。”   谢绿筱手中短剑削铁如泥,嗤的一声,削去半截长箭。   “去将那火把拾来,将你的短剑烤一烤。”他缓缓吩咐,从容不迫。   “好了。”   “将我的衣服拉开,划开伤处肌肤,再拔出箭支。”   “划……开?”谢绿筱脸色唰的变白了,“怎么……怎么,划开?”   “你便划两道,上下交叉呈十字,好拔一些。这箭有倒钩,不能直接拔,否则会撕裂伤口。”袁思博表情依然轻描淡写,却又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色,忽然微笑起来。   谢绿筱几乎捏不住手中的短剑了,可她……她居然看见他在笑!   尽管那丝笑很微薄很清淡,可是被火光一照,这个五官深邃而俊美的年轻男子,脸上却是一种轻慢生死的淡然。   而他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声音悠悠传来,微带戏谑:“你在害怕么?”   火鸢   谢绿筱不答,将自己的长袍处划下了数条布条,用作裹伤用。又伸手小心的从血肉模糊之处撕开了他的衣物。   撕开的刹那,火光照射之下,谢绿筱几乎惊呼出声。   这是男子的脊背,她并不敢多看——可他的肩上布满了伤痕,看得出时间久远,可也不难想象,他之前受过多少创伤。   谢绿筱不敢再看,咬牙道:“我划了。”   他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道:“你的短剑没让那人发现么?”   谢绿筱平稳呼吸,剑刃刺进他的肩膀,又重重一送,自伤往下一划。她不敢耽搁,旋即划上第二道。此刻她已经有些心慌意乱,鲜血大蓬涌出,一手的滑腻。她哐当一声将短剑扔在一边,右手持了箭尾,轻轻一提。   此刻袁思博微微皱眉,却并没有说什么,缓了缓呼吸,方道:“你需用力。”   “嗯嗯……”她眼眶一红,几乎握不住箭尾,“你忍着……我再试一次。”   这一次有了准备,她屏住呼吸,一手拨开他受伤的皮肉,另一手用力——噗的一声,带着倒钩的箭簇便被拔了出来。   她手伸手去拿几个药瓶,手忙脚乱的往上倒药粉止血。   创口太大,一瓶伤药倒上,便被血冲散了。谢绿筱倒上第二瓶,眼见暗红色的一层糊状药膏盖住了伤口,她略略松口气,连忙用布帛用力压上,隔了许久,才敢放开。此时转而去看袁思博的脸色,比之先前更是苍白,额上更是渗出了一层冷汗,闭目不语。   红色渐渐渗透了那布帛,谢绿筱心中焦急,正束手无策,忽然听到他开口道:“无妨。血已渐渐止住了。你替我包扎吧。”   待到包扎完毕,谢绿筱只觉得自己心浮气躁,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失去力气一般在他身边坐下,低头看见那支箭簇,火光下泛着暗紫的血气。   “我刚才问你,你的短剑没让那人发现么?”他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转头又问她,“刚才那剑刺得倒是狠。”   谢绿筱只觉得心里一阵空荡荡,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虚脱,脑海里有短暂的空白,隔了一会儿,才道:“是我的错。刚才我就应该随意在哪个林子里躲起来,不该进前边的破庙。那人来庙里抓我,我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便收了短剑,让他擒了。这才害得你伤成这样。”   她说得颇有些语无伦次,满手的血污,随意的在袍子上擦了擦,又开始发怔。   心底不是没有懊悔的,她这一趟出来,如何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若是提前预知了,自己还敢这么肆无忌惮么?这个世界于她而言,其实少有艰难险阻,有父亲,有兄长,甚至有陈大哥替自己遮掩扶持。可只有自己外出历练了,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模样。莫名的杀戮,身份不明的伙伴,她被人连累,又连累别人——这在以前,她甚至从未想象过!   “你说前边有一座庙?”袁思博沉吟了片刻,道:“我们过去那边吧。左右形迹已经被发现了,若是庙里,还有个遮掩。”   “好。”她应声站起来,又犹疑着问,“你走得动么?”   他笑了笑,却吹了声口哨。   那几人乘来的马闻声踢踢踏踏的小步跑来,谢绿筱伸手扶住一匹,道:“你先上。”   袁思博失血颇多,左手扶着马鞍,待到抓稳了,才翻身坐上。谢绿筱见他坐上之后,身子依然有些微晃,踌躇片刻,道:“袁兄,你我同乘一骑吧?我来掌缰绳……”   他颔首道:“好。”   这一次,轮到谢绿筱自己上马,一抬腿,才觉得剧烈的疼痛,几乎一趔趄重又摔下去。袁思博敏锐的瞧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谢绿筱坐在他身后,双手环过他身子,便不得不贴在他背后,颇为艰难的一抖缰绳,道:“没什么,有些脱力了。”   马儿小步走着,待到经过那蒙面人尸首身边,袁思博忽然俯身,将自己长剑拔出。那剑槽上渗下血滴,腥气扑鼻而来,谢绿筱只觉得自己胃里一阵翻腾,连忙转过了眼睛,专心催马。   因为害怕马而颠跑之时裂开他才裹好的伤口,她走得颇慢,等到寻到那间破落小庙,谢绿筱翻身下马,又将袁思博扶下,踌躇道:“这马还留着么?”   他打量着这周遭环境,随意道:“留着吧。”   这庙建在都梁山的一个山谷间,往前便是绝壁了。庙前一片空地,隔了巨大的峡谷,对面的山崖峻险,望之甚是凌厉。   果真是个好所在。若是被人寻到,才是真的逃生无门。袁思博心中轻笑,却不说出来,信步进了小庙中。   隔了一会儿,才见谢绿筱怀中抱了捡来的枯枝进来,堆在小庙空地上,开始点火。   他并不制止她,火光或许会引来敌人,可他们如今已然无路可退,便是留在荒郊野岭,若是遇敌,一样无处可逃。   火光点着,在这冬日夜晚多了些暖意,袁思博觉得自己伤口的剧痛倒是缓上了几分,便微掀了眼眸看着对面抱膝坐着的少女。   她自然又是发髻凌乱了,而长袍的下摆,更是已经被撕烂,鲜血斑斑。他脸色微微一变,道:“你腿上受伤了?”   谢绿筱苦笑,她已经偷偷查看过伤势,虽是皮肉伤,可是伤口也不浅,只是血已经勉强止住了,她又随便的用布条一包,暂时无事。   “唔,我包扎过了。没事。”   “上了药没有?”   她一犹豫,他便瞧了出来:“不是得了几瓶药么?”   “留着吧。你的伤重。”谢绿筱故作轻松的仰起脸,向他轻轻一笑,“我的伤真的没事。就是刚才跑急了,被石子儿磕破的。”   柴火燃起的火苗忽大忽小,映衬她略带苍白的脸色,颊上淡淡染上了美丽的胭脂色。袁思博凝眸看她一眼,没有勉强她。   “袁兄,我们算不算患难与共?”谢绿筱对着火光,缓缓道。   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不是商人。”她于火的另一边,静静的抬眸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倒映着暖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依然不语,大半的精力用于克制肩膀处的灼烧感。   “你不说也无所谓。我本来想,要是莫名其妙的命丧此处,总也该死个明白吧?”她低下头,伸手拿一根木条拨了拨火,“你说他们还会不会追来?”   他淡淡的看着她:“谢姑娘,若是我们能活着出去,我自然将身份坦然相告。否则你知晓这些,也就全然毫无意义了。”   谢绿筱重复一遍:“是啊,要活着出去才好。”   “你害怕么?”他记得自己曾问过她这个问题,那时她拿着短剑站在自己身后,犹豫要不要伸手划下那两道狰狞的口子,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这之前,她被人擒住,目光中却又坦然而毫无惧色,倒是一心一意的担心自己是否会被那箭矢射伤。   “现在回想起来,有点。”谢绿筱老实道,“刚才倒是还好。”   “我死过一回,从那之后,倒是不怕了。”他似笑非笑,年轻俊美的脸上,唯有那双眸子如古潭般深邃,“所以就算真要死了,也不必太过担忧。”   冬夜之中,或许比夜风更为寒冷的,便是这人这般清淡从容的话语。   谢绿筱忽然真的觉得害怕了。她怕自己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她已经快一年没见过父亲了……还有哥哥,明明就是他错了,可他还对自己这么凶狠,不知此时,他在着急找自己没有?……   眼眶微微发红的时候,她忽然见到袁思博起身往外走。   她连忙偷偷拭了眼泪跟上,闷声问:“你去干嘛?”   “既然不想死,就赌一把。”他探手去取挂在马身上的硬弓,因自己右手不灵便,又将一枚黑色如同蜡烛般的物事递给谢绿筱,吩咐她绑在箭上。   “这是什么?”   “火鸢。”   谢绿筱绑完,袁思博便道:“给我。”   她吓了一跳,忙道:“你要射箭么?伤口裂了怎么办?我来吧。”   袁思博看她一眼,轻笑道:“你试试,能拉开么?”   这是一张战弓,弓身还包着兽皮,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弓身,沉重而温润。谢绿筱想起自己曾见过陈昀射箭,勉力模仿他的模样,左手持弓身,右手扣弦,用力一拉。   别说拉满了,便是一半都未拉开,她便力尽了。   袁思博静静的伸出手,道:“我来吧。”   他立在空地上,尽力的忽略去肩膀上的剧痛,低声道:“点上火。”   谢绿筱连忙在引线上点了火,退开了一步。   他左手持弓,深呼吸一口,右手稳健的扣弦,一点点的拉至满弦,又顿了顿。   谢绿筱看见他的肩处又有红色液体渗了出来,心里一紧,竟然出了一手的冷汗。   可他似乎毫无知觉,倏然放开手指,那支箭便带着火鸢,射向了广袤无垠的夜空。   箭身化作小小的黑点,穷尽目力也再难追寻的时候,忽然在空中炸出了一道绚丽至极的花朵。   那是赤红的色泽,衬在暗黑苍穹之中,像是刚才自己亲眼所见的大蓬大蓬鲜血。华美瑰丽,却叫人觉得异常的惨烈。   袁思博右手垂下,那张弓落地,发出嘭的声响。而他略显无力的后退一步,轻笑道:“好了。”   他勉力站着,望着红色逐渐的褪散开,点点滴滴,最终依然归于幻灭。   “放心,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他喃喃道,“别怕。”   可他吞下了下一句话。   这本就是一场赌局。他赌的是,自己一手训练出的青冥军,会比旁人更快的找到自己。   如果输了……他静静的将目光头像扶着自己的少女,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那么自己就拉着这个谢家的女孩儿……陪葬吧。   真烈 (1)   临安城谢府中,谢嘉明立在窗前,望着风中摇曳的树影,而屋内如豆的灯光亦是颤颤巍巍。   谢绿筱依然没有回来。其实他猜到这一次她绝不会这么快就回来。或许是去找陈昀了,也可能是去找父亲了。否则她便不会带上那叠交子。给陈昀的急信已经带去了,这几日想必他已收到。至于临安城里,他也遣了了人四处寻找,只是至今都没有什么消息。   这个丫头,认准了什么事,从来都是这么执拗的,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的计划里,并没有和妹妹闹翻这一幕。闹到这一步,这究竟算是谁的错?   谢嘉明想起了父亲。谢英向来对儿子极为严厉,又宠爱女儿,两相一对比,他几乎可以肯定,父亲定然会痛骂他没有好好照看妹妹。至于对于谢绿筱,只要她没出事,又肯乖乖回来,定然赞许她“明是非大义”。若不是老父亲这般纵容她,她又怎会养成了这般说走就走的脾气?!   他不禁苦笑了下,又抚了抚额角,便听见家中的老管事来提醒:“公子,夜深了。”他伸手合了窗,又不便拂去管事的好意,道:“我这就去休息。”   其实殊无睡意。   今日上午的朝议,利州路长官一连上疏数道,一直镇守川陕边界的老将韩文在上个月突发旧创,病情日趋严重,目前川陕处于无将可守的局面。   这一次情势颇为危急,川陕和中原,是越朝和真烈对峙相抗的两个重要战场。加之去年酷寒,真烈一国牲畜冻死无数,若是按照他们往年的习惯,必然有小部马贼开始南下劫掠。假若被瞧出边防无人主持,只怕大举进攻也未可知。此是其一。   二则真烈与越朝之间隔着一个小国南泉。南泉国土西至临洮,东至凤翔,数十年前隶属越朝的秦凤路,乘着真烈南侵的时机,其长官自立为王。越朝定行在于临安后,一度欲收回此处国土,怎奈真烈暗中阻扰,均衡之势得以维持,这小国便存在至今。如今两国都对这关中平原虎视眈眈,只是忌惮对方,便一直以这局面僵持。   换言之,前去利州路的守将,一方面需要警惕真烈的南侵,另一方面却要小心维持这三方平衡。这两者,缺一不可。   “诸位卿家可有接替韩老将军的人选?”皇帝皱眉问道,目光落在离自己最近的吴伦身上,笑容可掬,“吴卿家?”   吴伦穿着紫色朝服,配着玉带,曲领大袖,因养尊处优,脸皮白净,保养得甚好。听到皇帝询问自己的意见,他谦逊道:“不若问问枢密使温大人。”   温玉成见吴相提到自己,连忙出列,向皇帝躬身道:“今侍卫马军司主管苗贤,善骑射,又通兵略。陛下以为如何?”   “苗贤?”皇帝自然是知道这个人的,禁军统帅之一,掌管京师骑兵护卫京师安全,照理说,这应该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当然,如今的情况又有些例外。   越朝素来尊文臣抑武将。这个惯例保持至今。吴伦身为丞相,力主与真烈议和,自然也不大瞧得起武将。只是如今真烈换了国主,双方局势时好时坏,朝廷也加大了对边防的关注,他才恍然发现,边境之上,竟没有自己亲信心腹的大将。这不可不说是自己一大疏忽。   中原的防务主持,已遣了前陈太尉之子陈昀前去。陈昀虽年纪轻轻,在剿灭海寇上居功甚伟,加上是名将之后,他实在无话可说。而这一次韩文致仕,这个机会来得颇为意外,他无论如何都要把握住。   当然,要推荐心腹苗贤,他自然不会亲自出面。枢密院主管全国军事,由枢密使提出,则皆大欢喜,任谁也不会有异议。   皇帝低头不语,沉吟片刻后,又问道:“诸位卿家还有什么建议?”   一时间众人唯唯诺诺,无人敢应答。   皇帝强压住心头那点怒火,道:“苗将军从未与真烈打过交道。此去为我大越守住西南国门,会否太过冒险?”   “陛下,陈将军前往淮南西路布防,亦是没有与真烈对峙的经验。况且苗将军执掌禁军数十年,譬如那次临安城内大火,殃及数坊,全靠苗将军调当得度,可见足当大用……”   这番说辞一出,皇帝脸色轻轻一沉。当日陈昀是皇帝一意要用的,吴伦以他为例,自己便无话可说了。   “谢大人,你无事吧?”同僚甚为关心的瞧了吏部侍郎一眼,低声道,“这几日太冷,是否伤风了?”   谢嘉明忙肃敛神色,将轻笑声转为了咳嗽,正色道:“无事。确实有些伤风了。”   他狭长的凤眼轻轻一挑,望向侃侃而谈的吴相,心底说不出是好笑还是愤怒。这朝廷之上,百官面前,这位吴相,当真是指鹿为马、肆无忌惮。   临安失火,且不说火因是何,这位苗贤大人率领着军队,不救官署、不救民宅,先奔着相府而去。最后大火险些将存着越朝大半重要书籍资料的秘书台烧了个精光。这些所作所为,如今在吴相说来,倒是天大的功劳一件了。至于苗贤,那也是妙人一个呐。丞相郊游,扮狗叫的,不就是这位老兄么?   谢嘉明又看看面色略带无奈的皇帝,抿了抿唇,连那丝叹息都逸去了。   朝议结束,苗贤不日前往利州府,旁人也均无异议。   午后,皇帝召谢嘉明至垂拱殿议事。   这一次谢嘉明并没有拿捏架子,道:“苗将军此去利州,臣颇有担忧。”   “川军为韩老将军一手操练数十年,乃我朝精锐之师。如今苗将军前去,京中禁军风气和边防驻军大不相同,臣怕诸将不服。另外,如今边境形势微妙,这些日子里常有真烈南侵之举,怕是借了南泉之道才能过来。臣怕……”   皇帝恨恨道:“秦凤本就是我大越国土,如今落在异性之手,有朝一日,朕定要亲手将此处夺回。”   谢嘉明也暗中一叹,道:“为长久计,眼下内外强敌环伺,万万不可急躁。”   皇帝双眉一轩,低叹道:“朕也知道。可是朝中无可派之人,便是有,只怕也派不出去。”   君臣无言。   窗外老鸦声响,嘎嘎声甚是刺耳。   许久,皇帝忽笑道:“垣西可记得幼时,你我一道随禁军拿着弹弓射鸦之事?”   越朝南迁之后,皇宫建在了凤凰山下,古树如荫,老鸦成群。嘎嘎声不绝于耳。据说当时朝议,先帝与诸臣之间,不得不大声呼喊,声音方不为鸟叫声掩去。于是侍卫们承接下的新任务,便是拿着弹弓驱鸟。只是并无甚效果。先帝后来一笑,便作罢了。那时皇帝还是润王,与谢大学士之子交好游玩,又因为两人年纪都小,有时也一起胡闹。   十数年过去,鸦声依然。而当日童子,如今一为君,一为臣,渐有隔阂,再不复当年之无忧无虑。   谢嘉明沿着长长的游廊走回自己卧房。此刻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芭蕉叶上,又汇成一道道的水痕,落在庭院大缸里,叮咚作响。   这……是至和十年第一场春雨么?   火鸢散尽,回到小庙之中,谢绿筱替袁思博重新上药。尽管她已经尽量的放轻了动作,可掀起布帛的时候,难免还是会牵动他的伤口。可这人真像是没有知觉的,便是如此,依然表情不变。   鲜血已经顺着袁思博的脊背留了下来,狰狞蜿蜒。她已经来不及擦去,就哗的一声,将整瓶的药粉倾倒了上去,可是很快又被血水冲散了。这是最后一瓶药了,谢绿筱心慌意乱的想,伸手按住他的伤口,掌心滚烫,而那些滚烫血水,涌将上来,竟是无休无止。   “谢姑娘,麻烦你去拾些草木灰来。”袁思博左手指了指那堆快燃尽的柴火,“替我敷在伤口上。”   谢绿筱伸手去撮起草木灰的时候,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其实袁思博根本就不介意他的伤口,他指使自己做这些事,也不过是为了消弭自己心中的惧怕和不知所措罢了。   谢绿筱替他敷上草木灰,目光无意识的落在他闭目养神的脸上。这是一张异常俊美的脸庞,薄唇修眉,鼻梁挺俊,不下兄长之俊美,只是少了些阴柔。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微卷的睫毛便显得愈发的黑长。 他……究竟是汉人,还是真烈人?   微一怔忡,谢绿筱有些惊喜的发现,厚厚一层草木灰倒上,血竟渐渐止了。她尽量不惊动他,轻手轻脚的替他缚好伤口,才松了一口气。   谢绿筱在他身边坐下。惊惧紧张了一晚,此刻没人说话,难免有些昏昏欲睡。她双眼轻轻一阖,身子就往旁边一偏。因为坐得近,她的头恰好靠在他的肩上。许是这样一靠,轻轻触动了伤口,袁思博睁开眼睛,不为人知的皱了皱眉。   可他只侧头看了一眼,依然一动不动。   哔哔拨拨的柴火燃烧的声音,颈侧轻柔的呼吸声,同样是的极为危险的环境……这些都让他觉得似曾相识,黝黑的双眸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柔软来。可是如今陪伴自己的人,陌生,又带了几分熟悉……   隔了片刻,袁思博忽然低声道:“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已有人踢门而入。那堆柴火差不多已然烧尽,明灭光线中,谢绿筱忙坐起来,握紧了短剑。   袁思博已经站起来,神色冷峻。谢绿筱心底一凉,从他的神色看,已知来人是敌非友。   袁思博踏上了半步,若有若无的拦着谢绿筱身前,望着那五人,轻笑道:“你们找来倒是很快。”   其中一人微微躬身道:“还得多亏大人发的火鸢。”一边说着话,目光却在往袁思博身侧打量,他看起来脸色如常,可是之前那人明明说他右肩受伤,却不知是真是假……   姑且动手一试吧。或许持的是一样的主意,五人同时亮出兵刃,黯淡光线下,雪白的反光几乎刺痛人的双眼。   袁思博侧身望着谢绿筱,嘴角挂起浅淡一抹笑意,改用汉语道:“姑娘可知真烈国民风?战败之人的亲眷,可被掳去为奴为婢。如今你被我拖累,一会儿若是我战败,他们可能会杀你,也可能会虏你。”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或许……还会遭□……”   谢绿筱此刻倒是没有惧意了。反正有死无生,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胡虏所辱。她咬牙轻道:“我宁死。”   他微微一笑,轻赞道:“勇敢的姑娘。”   他伸出左手,握住她持剑的手背,又慢慢的举起来,将剑尖对准她的心口,低声道:“那么在我不敌之前,便自尽吧。”他又笑了笑,那丝笑意煦和而温暖,“别怕。”   他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擦而过,直至放下,终不复看她一眼。   真烈 (2)   那五人甚是谨慎,知道袁思博是劲敌,只围了半弧形,慢慢逼近。   袁思博左手持剑,目光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方道:“动手吧。”   嗤的一声,有箭矢倏然飞来,不偏不倚,钉在了其中一人的胸口。那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缓缓倒地。那四人惊疑不定,再不犹豫,挥刀就往前砍。   袁思博负手立着,并不曾格挡。   又是嗤嗤两声,其中两人中箭倒下,只余了一人,那一刀便砍不下去了。   眼见数名黑衣人进屋,拦挡在前,一炷香后,合力格断了那持刀人的手臂,将他擒拿在地。不用吩咐,他们自然知道应该留下活口,很快便将那人拖出去了。   屋外十数人皆左膝触地,双手合拢在胸前,低声道:“大人。”   其中一人又道:“属下救援来迟……”   袁思博站在屋内,淡淡触了一眼,便道:“没死,便不算迟。都起来吧。”   余人看上去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的站起来,等候指示。   “杜言他们呢?”   “杜大人重伤。余者皆殉职。”   他的眸中滑过一道冷锋,微微勾动唇角:“先下山吧。”   屋外马蹄声、兵器声隐隐响起,火把的亮光不断晃动,谢绿筱手中握着的短剑却并没有松开,她看着袁思博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人身上,起了微妙的变化。这种感觉,更是比之前强敌环伺更叫人不安。   “谢姑娘,先下山吧。”他转过身,温言道。   谢绿筱后退一步,声音因为有些紧张而显得略高:“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我不跟你走。”   袁思博尚未开口,一道黑影闪至谢绿筱身前,在她后颈处轻轻一拍,少女的身体便软软倒下了。   袁思博走出屋外,看着侍卫将谢绿筱抱起,又回头道:“她腿上有伤。”   “是。属下会小心。”   一群人纵马离开,而身后的小庙火光熊熊,映照满山绿意。   谢绿筱醒来的时候,犹有些昏昏沉沉。耳边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这让她有些困惑,茫然不知身处何处。   有轻柔女声在她耳边响起,又按在谢绿筱肩头道:“姑娘别乱动,你的腿刚刚包扎好。”   谢绿筱转头看着那个少女,低声问道:“你是谁?”   那少女眨了眨一双大眼睛,说的是官话,可是腔调有些别扭:“我是来服侍姑娘的。姑娘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和我说。”   谢绿筱躺在床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忽然脸色变了:“我的腿……”   她摸到的是自己大腿内侧,好像被缠上了厚厚的棉布——是谁替她……   “姑娘腿上的擦伤,是骑马磨破的吧?奴婢替你上了药了,现在没有觉得不适吧?”少女眉眼弯弯的笑着,乌黑的发辫落在肩上,有一种爽朗的明丽。   “谢谢你。”谢绿筱松了一口气,心里存了一大堆疑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末了,道,“你叫什么?”   “姑娘可以叫我阿梭。”她麻利的在桌上倒了了杯水,送到谢绿筱唇边,“我们此去开封府,水路再换陆路,还要走上几日呢。姑娘正好将伤养好。”   谢绿筱大惊,失手之下几乎将那茶盅打破,又呛了口水道:“这……这是哪里?我躺了几日了?”   “姑娘睡了两日了。如今我们在淮水上,过了河,就是泗州了。”   “泗州!那不是真烈境内了么?”她挣扎着坐起来,望向窗外,“袁思博呢?我要见他!”   阿梭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袁思博?”   片刻之后,她似乎想明白了:“姑娘说的是我家主人吧?他也在船上,只是姑娘行动不便,明日下了船,自然见得到主人。”   “你家主人?他是什么人?”   “主人,自然就是主人啊。”阿梭匆忙地头,“姑娘我去替你端些吃的来,你便放心养着吧。”   喝下一碗热粥之后,谢绿筱却又觉得困顿起来。浪头拍打得船身微晃。少女扶着她靠回床上,柔柔道:“姑娘再睡一会儿吧。”   事已至此,一切都不在自己掌控中了。谢绿筱叹口气,依言闭上眼睛,蜷起身子,缓缓入睡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在舟船之上。谢绿筱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堪。屋中无人,她便摸索着下床,单脚立着,一蹦一蹦的去窗外张望。   很快阿梭就进来了,看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连忙给她披了件衣服,道:“姑娘醒了?”   天色已暗,甚至连庭院内的景色也瞧不清楚,谢绿筱闷闷转身,问道:“这是哪里?”   “已经入了汴京路,明日就到汴梁府了。”阿梭答她,又笑道,“姑娘腿上的擦伤已经全好了。至于小腿上那个创口,再过上几日,大概也能痊愈了。”   “汴梁!”谢绿筱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汴梁府么?……”   “不错。”那扇门中缓缓走进一个身影,仿佛剪影一束,悄无声息的踏入,声音中含着淡淡笑意。   待到阿梭退下,谢绿筱坐在床边,借着屋内的灯光,看着已然换了装束打扮的年轻男子,冷然道:“你果然是真烈人。”   袁思博却只是微笑,仿佛不曾听见,只道:“你醒了?”   谢绿筱微微勾起唇角,又将睡得凌乱的长发往耳后拨了拨,嘲讽道:“若是你不曾让我喝下有迷药的水和食物,或许我能醒得更早一些。”   袁思博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置可否道:“这一路你睡着也好。免得跋山涉水太过辛苦。”   他明显有些消瘦了,两颊略微凹陷,薄唇亦泛着淡淡的苍白色泽,连那双向来幽深的眸子似乎也透明了几分,带着浅淡的琥珀色,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才能放我走?”   “谢姑娘,我本无意羁留你。你身上带伤,况且当时事出紧急,不能将你留在都梁山上。只能现将你带到这里。待你身体好了,自然送你离开。”袁思博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当初是你要与我结伴而行。莫非你是忘了?”   谢绿筱微微张了嘴,无话可说,可心底却难以抑制的起了一阵厌恶感。   数十年前真烈南下,占了淮水以北的越朝国土,迫得皇室南迁,从此定临安为行在。眼看着大好河山为蛮夷所掳,越朝上下,无不将其视为奇耻大辱。   强敌环俟、性命攸关的时候,谢绿筱与他并肩抗敌,不曾想到许多。可如今,既隐约得知了他不同寻常的身份,身为越人,她便无法以一颗平常心看待他了。更何况,他假扮茶商入越朝,想来亦没有安得好心思。   “也罢,我无意得知你的身份,你也不必告诉我。只盼你遵守承诺,待到我伤好之日,放我南归。”谢绿筱转过身子,侧脸向里,“夜深了,袁公子请回吧。”   袁思博凝视着她削瘦的背影,隔了一会儿,轻笑起来:“谢姑娘带我尝了临安府的名食,这次来到汴梁,自然客随主便,不妨由在下带着姑娘四处逛逛吧。”   他提起汴梁开封,谢绿筱心中一阵气闷。她出身在越朝名门,自幼时起,父亲便将当年东京的节物风流一一道给她听。她确是对东京汴梁极为向往,可那是由故国故乡之思渲染而成的。并非如今日这般,倒像是囚犯一般,看着物是人非的故土,徒增屈辱与怅然。   她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袁思博似乎也不以为忤,站起来道:“如此,我便先离开了。谢姑娘好好养伤。”   她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方才转过身,又将腿放在了床边,小心的掀起了裤腿,又解开绷带。果然不曾全好。只结了薄薄一层痂,只怕轻微动弹上一下便会破裂开。谢绿筱忽然想起袁思博也是身负箭创,不由恨恨的想,但愿你三个月不痊愈,我才觉得痛快呢。   庭院之外,立时有人过来紧跟在袁思博身后,轻声道:“大人,你体热未退,最好还是勿要吹风。”   他点了点头,淡声道:“无妨。”说着他下意识的动了动右肩,那种近乎撕裂的痛楚还在,剧痛让他的俊眉轻轻一皱,而眉宇间凝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大人!不可!”   侍从甚是紧张,心知他这样一动,伤口必然又会开裂。这样反复的折腾,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痊愈。   而袁思博却甚为轻松的笑笑,只道:“下去吧。”   屋内空无一人。适才牵扯起肩膀处的疼痛依然。袁思博立在窗前,窗外风声萧然,拂在自己因为发热而微烫的脸上,有一种细密的刺痛。他忽然无声的轻笑起来,有些癖好总是难以抹去的。譬如,用痛楚来提醒自己某些曾经的存在。再譬如,仇恨于他而言,蚀骨缠磨所带来的快意,远甚于直截了当的痛击。   他唇角轻扬起一丝飘忽的微笑,谢绿筱……你遇见我,这也算是一种天意么?   设宴   越朝原本的京畿路、京东东路、京东南路等地,如今被真烈统一被划为了汴梁路,治所为曾经的都城东京汴梁。   谢绿筱坐在马车里,远远的望见这座故都之时,心底五味杂陈。若是没有真烈南侵,若是没有奸相误国,若是当时的英宗皇帝不那么荒淫无道……那么自己会是在这里出生的吧。   马蹄声声,眼看里城池愈来愈近,她忽然生出些惧怕来。这座被异族统治了数十年的城市,如今……还是不是书上描写的那样呢?   汴梁外城方圆大约有四十余里。城外是挖深的城壕,又被称作护龙河。河的两边,则植满了杨柳榆树,此刻尚是冬日,望之青郁苍虬。   他们走的是东水门,车声粼粼,已然过了门外虹桥,进而一路往西,在街道上穿行。阿梭间谢绿筱往外张望,似是瞧得十分入神,便低声向她介绍:   “这是甜水巷……这是大相国寺……这是南门大街……”   谢绿筱目光从那一溜店铺上掠过,那些乳酪店、油饼店,亦是热闹非凡,叫她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临安城好些地方是仿着汴梁建的。只是临安地处锦绣江南,那规格、装饰便要秀气些。至于汴梁,巧致不及临安,却真正是大气天成。   车夫勒转马头,谢绿筱回身北望,忽见不远处一条大道,直直通往远处宣德门,失声道:“那是天街么?”   阿梭茫然道:“天街?”   谢绿筱抿了抿唇,眼神中划过一丝黯然,道:“没什么。”   马车在城西的一间宅子前停下,阿梭扶着谢绿筱下车,道:“姑娘,到了。”   “嗯,这是哪里?”谢绿筱环视着这条颇为幽深的巷子,有些茫然道,“这是哪里?”   阿梭笑道:“这是姑娘暂时住下的地方。”   越朝南渡,当时的宗室贵胄全都跟着去临安,这里自然留下了许多大宅。谢绿筱如今住的,便是当时的某驸马宅。宅子甚大,她在屋子里安顿下,看见廊檐下仆役们往来,十分安静,不免又有些闷闷。   眼见拖着这伤腿,想要逃跑是不可能了,谢绿筱想了想,便叫来阿梭道:“你陪我去外边看看吧?”   阿梭面有难色:“主人自会陪姑娘出去。只是在这之前,还请姑娘好好休养。”   谢绿筱轻哼了一声,又伸手抚抚小腿,透过窗外看去,这汴梁的天空,倒是透亮如玉。   汴京路宣抚使的官邸位于汴梁城西,距离内城不远。沿用越朝某相的府邸,翻整之后,今日是宣抚使大人头次踏进。   曲径通幽,流觞飞花,只是新来的宣抚使大人却似乎对这样的精巧廊阁并不甚感兴趣。他踏进书房,只推开窗看了看花园中那面巨大的假山山壁,便微讽道:“好个凌波阁。当年据说为了运这些假石来汴梁,花石纲逼反了多少越人?”   “大人……是要拆了去么?”   他摇头道:“算了。”   “汴梁路的几位长官,已然等候多时了。”   “请几位大人进来罢。”年轻人轻轻抚着案上那方青玉镇纸,漫不经心道。   真烈国上下都知闻皇帝陛下极为宠爱贵妃阿丽白。贵妃出身甚是卑贱,只有一个弟弟,唤作阿思钵。如今一人升天,满门荣耀。眼前这年轻人,刚刚由殿前副都指挥使上卸任,便来到这里主持军民大政。除了有着家姐的恩庇外,当年上京叛乱之时,阿思钵作为皇帝亲卫,更是立下了护卫大功,功劳也是不得小觑。   汴京路掌财政、监察等几位长官都已赶来,无不低头整理衣冠,方叩门而入。   一进门,原本案边坐着的年轻人便立了起来,含笑道:“阿思钵未曾远迎,各位大人勿要见怪才好。”   几人连称不敢,又偷偷觑着这年轻人。他身量极高,只是略显消瘦,倒像是带着病容。只是一双眼睛依然亮如星辰,剑眉修长入鬓,俊美无俦。弟弟已是如此,却不知那贵妃,是何等绝色了。   他示意诸人都坐下,又让人奉茶,道:“路上耽搁了几天,否则前些日子便该到了。几位大人久等了。”   “哪里哪里。”转运使胡斌笑道:“阿思钵大人的家眷可都安置妥当了?下官几人想在丰乐楼设宴为大人接风,不知大人何时有空?   阿思钵微笑道:“我在上京之时,便听闻丰乐楼是汴梁第一酒楼。几位大人设宴,自然更是要去的。”   汴梁路因设在越朝故土,是以除了军政大权外,大多职官依然由南人担任。只是南北有异,地位自然以北为尊。更何况这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们自然更要奉承迎合。   “圣上下月南至汴京路,做臣下的,自然要恭迎圣驾。不知几位大人可做了打算没有?”阿思钵微微敛了笑意,肃容道,“我初到此处,还需各位大人提点。”   又说了几句,阿思钵面露倦意道:“不日我将前去颍州督察军务。如此,这些事便交付诸位大人了,有劳各位了。”   送走来客,便有人来敲门提醒道:“大人,换药了。”   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段纤细的女子,手托着药盘,盈盈下拜:“大人。”   他嗯了一声,起身坐到桌边,任由那个女子褪下自己外袍,又解开缚着伤口的棉布。   她的手指柔若无骨,在看到伤口的时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颤声道:“大人……这伤口……”显是颇为惧怕。   阿思钵忽然想起那日在都梁山,当时他让谢绿筱亲手在自己身上划下伤口拔出箭簇。对于一个年轻少女来说,确是太过血腥残酷了。也难怪她当时手指微颤,他剧痛之余,却也感受得真切。   “大人,包扎好了。”静云替他拉上外衣,看着他俊美沉静的侧容,忽然眼眶微红。   阿思钵淡淡笑了笑:“怎么?从上京来此处,不习惯么?”   “大人到哪里,静云就到哪里。并没有不习惯。”   “那好端端的哭什么?”   “是,没什么。”静云垂睫,低声道,“奴婢见大人安然无恙的回来,心底欢喜。”   她并没有等待主人的回应,轻轻躬身,悄无声息的便离开了。   走到半开的窗口,她微微侧身,便看见年轻的公子靠着案边,背对着自己,似乎正在低头把玩着什么。她心知那是一枚玉坠,大人佩戴着它,从来都不曾离身。她服侍他两年,也从未有机会仔细看过一眼。   静云压低了呼吸,凝眸看了许久,直到双手举着药盘,已然酸痛不堪,才眷眷不舍的移开目光,转身离开。   三日之后,汴梁城内,丰乐楼。   阿思钵缓步踏入阁内,一众同僚皆站起相迎。   有侍从上了些蔬果,又摆上金银酒器,有人便道:“大人需当尝尝这酒楼中的眉寿酒。”   他笑道:“哦?”   “据说越朝的皇帝曾在大内宴请众臣,席间问起何处的酒最佳,当即有人推荐了此处。于是遣了人,买了这丰乐楼数缸眉寿酒去……”   说话的正是汴梁路监察使王盾,他看见阿思钵的脸色,忽然一顿,暗悔不该多嘴提起越朝宫廷旧事。   烛光之下,宣抚使大人的脸色微微沉了沉,嘴角一抿,勾起的弧度甚是锋锐。他淡淡的出声打断了王盾,拿了一个鎏金酒盏把玩,道:“连酒器都这般精致。”   在真烈,因北边本族人居多,民风悍烈,大多爱烈酒烤肉。不像越人的故地,依然保留着奢靡文雅的生活习惯。但是细雨润物,这样的习惯为北人所熟悉后,如今也渐渐的为人所接受。譬如之前的金更鲁将军,便是爱极了此间的酒与歌姬。   哪知这次,这新任的宣抚使虽然年轻,但看起来却是甚是厌恶这些做派。   一时间无人说话,过了片刻,阿思钵才道:“我真烈马背上立国,诸位莫要忘记才好。”   人人称是。   “年后越朝淮南西路的制置使上任之后,诸位可知对岸的动静?”他修长的手指握着杯壁,淡淡问道。   又是无人应话,诸人都面面相觑。   阿思钵嘴角蕴着笑意,目光却渐渐清冷下来:“我来汴梁已有数日,无一人向我汇报军政要务。诸位以为我来此处,便是品名酒的么?”   当下有一名居末座的官吏站起道:“大人。越朝淮南西路的陈昀将军进入庐州后,这些日子一直在淮水岸边植柳树、榆树,又在加固岸边工事。另,据线报称,在庐州城附近,又招募了新兵,日夜操练。”   “唔,你有何看法?”   那人缓缓道:“依属下看,无需太过担忧。对岸植树,显是担忧我军若是南渡,越军无法抵抗真烈骑兵。他们是在未雨绸缪罢了。”   那人并不是真烈人,中等身材,其貌不扬,一双眼睛甚小,但是颇明亮。   阿思钵点头,笑道:“有道理。”   他这么一笑,席上诸人都松了口气。   “阁下是?”   “下官宋宇,是转运司检校官。”   阿思钵点点头,转而望向诸人,低低笑道:“诸位大人请我喝这眉寿酒,我先一饮而尽。”他举杯饮尽,又将金盏放在一边,手轻轻一挥。   门外进了数位侍从,在众人面前重新搁置上粗陶大碗,又倒上酒,方才退下。   他首先端起一碗:“阿思钵也从上京带了这烈酒前来,与诸位痛饮!望各位勿忘我真烈以何立国,勿忘圣上恩眷才好。”   他数口饮尽大碗,方望着众人笑道:“怎么,诸位喝不惯这烧刀子了?”   此言一出,众人战战兢兢,纷纷仰头饮酒。其中不少因是文官,不惯喝烈酒,只是又要在长官面前表现,一口气呛在喉间,狼狈不堪。   直到这一幕平缓下来,阿思钵微笑道:“公事谈毕。接下去的时间,大家请随意。”   只是他先来了这一下马威,接下去又如何随意的起来?   阿思钵饮了数碗烈酒,却神色自若,向席下脸色发白的王盾道:“这酒楼中,没有歌姬么?”   当即有人叫了歌姬上来,曲颈琵琶声响,温柔婉转,阿思钵一直含笑倾听。只是其余坐着的诸人,却是坐立难安,心知这位新长官露了这一手恩威兼施,实是难对付之至。   亥时,宴席毕。阿思钵先出了酒楼,侍从牵过了马缰递给他,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沿着南门大街骑了半道,眼见有一队士兵模样的人向自己奔来,他知道此刻已是宵禁,想是有人来盘查,也不以为意。良久,身后也并不见动静,心知大约是侍卫将人拦下了。   路过朱雀门的时候,他心下微微一动,望向那条幽深小巷,又拨转马头,往南行去。   御道   这府里找不到什么人说话,谢绿筱便挑着一豆灯光,手边翻阅着阿梭给她找来的几卷书册。   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旋即有人轻叩房门:“谢姑娘。”   是阿梭。   她便起身开门。   月色倾泻而入,谢绿筱一愕,门口立着的,却是个年轻男子。   阿梭站在他身后,看见这情状,匆匆向他行礼离开:“阿思钵大人,我去奉茶。”   谢绿筱看着月光下他明暗不定的侧脸,皱眉道:“阿思钵大人?”   他眼眸深处掠起惊澜,却又在眨眼间掩去了。   “不错。袁思博是假名。”他斜倚在门口,秀长的双目微微上挑,这样望过去,仿佛能溢出水来,带了几分挑衅般的动人心魄。   “名字都是假名,可见你说的话,又有几分是真呢?”谢绿筱微讽,径自回屋。   他不紧不慢的跟在自己身后,道,“既然没有睡,不如出去看看汴梁夜景,如何?”   谢绿筱摇头:“抱歉,腿伤未愈。”   他带着薄醺之意打量这个少女。她不施粉黛,穿着月白色的小袄和石榴红襦裙,挽起的发髻中随意的插了根银簪,薄薄的人影如纸片般纤细。倒……煞是妩媚动人。于是忽然笑道:“幸好是夜晚,你这般出去,也不会有人注意。”   “我说了不出去。”   他上前扣了她手腕,谢绿筱身子被他拖得一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他的声音渐渐冷淡下来:“你去不去?”   此刻的袁思博,或者说阿思钵,仿佛变了一个人。在临安城中,他虽疏淡,却也十分有礼;在都梁山共患难之时,他的眉目则曾映在火光之间,温言对她相慰。   如今,他呼吸间带着浅浅的醉意,挑眉望向她,目光中却有着她十分陌生的戾气。   “你喝酒了。”谢绿筱微微露出嫌恶的表情,一动不动的立着,“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置若罔闻,手指愈发的用力:“是要让我抱你出府么?”   谢绿筱看着他愈来愈冷的眼神,心知下一刻他会说到做到,咬牙:“我去就是了。”   阿梭在门外一直不敢进来,此刻忙给她披上一件貂鼠外袍,又急急的退开了。   谢绿筱理了理衣物,也不再看他,当前出门。她走得甚慢,而阿思钵并不曾催促她,只是负着手,慢悠悠的走在她身侧。   寂寂长夜,那条通往府门的路径,却似漫长无涯。   到了门口,谢绿筱看着他那匹马,迟疑道:“只有一匹么?”   “你这副样子,可以骑么?”   谢绿筱伤在右腿小腿,既能走路,勉强也能骑马,便点头道:“可以。”   她慢慢的催了催马,寒夜的空气簌簌的往脖子里钻,有几分警醒的味道,她抬头四望,忽道:“汴梁府的夜间,都这般安静的么?”   “此处仍有宵禁。”他催马走在她身侧,懒懒回答。   马蹄声踢踢踏踏落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天地间似乎只有这样清爽的声响。路边的民宅上挂着的灯笼,露出几分带着暖意的喧嚣来,望着蜿蜒若龙。   她不晓得他要带自己看什么,一直过了朱雀门,她看见远处的建筑。   那是原本的大内。   越朝的皇宫便是在此处。   暗夜中那建筑巍巍耸立,那黑影与轮廓,仿佛是一头被困住的巨兽,寂寞而沧然。   谢绿筱见过临安行在的皇宫,若是和此处的一比,未免显得简陋了许多。她轻轻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想去看么?”阿思钵忽然开口,随意的指了指那若隐若现的宣德楼,“不妨走近些。”   顺着他指的方向,谢绿筱看见那条数万块巨幅石块铺成的大道,坦坦荡荡的,直接通向皇宫内城。   那是……她认了出来,便是自己前几日路过之时,失声惊呼的“天街”。   所谓天街御道,是为显示皇帝威仪,专门划出以供皇帝通行的道路。就算是太子,也不得僭越踏入。临安城中也有御道,规格仿此处而建,南起和宁门,北至中正桥。只是如今看来,临安的那条御街,未免太过狭窄了。不像此处,宽足有两百步长,恢宏大气,天然有皇家风仪。   “你既喜欢看,不如走近一些。”阿思钵悠闲的扶着马缰,侧头望向她,重复了一遍。   她几乎忘了自己如今身处汴梁,此处是故都,早就没了天子威严,脱口道:“怎么可以?天子方可入御道。”   说罢一勒马缰,便要往回走。   阿思钵忽然大笑,伸手便牵住她的马缰:“我偏要你上去走走。你越朝皇帝立下的种种规矩,当真好笑。御街能彰显威仪?所谓的威仪,便是被赶到了南边偏安一隅?”   谢绿筱对他怒目而视,指甲几乎掐入了掌心,半晌,才道:“你要去便自己去。蛮夷之人,又懂甚礼仪?”说罢拨转马头,便要离开。   身后一声轻笑。他忽然探手过去,将她从马上抱起,放置在自己身前。   谢绿筱恼怒间挣了挣,却只觉得他的双手收得愈发的紧。   他在她耳侧,略带玩味道:“你如何知道我是蛮夷之人?”言罢,一催身下骏马,那马撒开四蹄,便往御道上奔去。   谢绿筱心中大怒,曲起手臂便往他胸口击去。他慢条斯理的腾出一手,将她双臂都固定住,马匹速度却不缓,依然在大道上奔驰。   谢绿筱无法挪动分毫,只能任由自己被他带着,踏上了御道。   奔了过半,她忽然安静下来。手指紧紧的扣着马鞍上扶手,喃喃道:“如何变成了这幅模样?”   书上记载着,原来的汴梁御道,两侧开着河渠。水中植着芙蓉、莲花,而路边种满荫荫落落的桃树、李树、杏树。若是春日,落英缤纷,望之如绣;到了夏日,碧叶嫩蕊,亭亭如盖。   而如今。那两条河渠早已干竭,只剩淤泥,至于那些绿荫,也不见踪影。原本理应被修葺平整宽敞的大道,亦有大石碎裂,中间又生出杂草来,疮痍满目。   这河山,隔了数十年,果真变了。   一直到了宣德门下,马速放慢,谢绿筱只觉得眼中被枯涩风意划过,望出去的景物也略带模糊。身后的怀抱炙热,微风带起淡薄的酒香钻入鼻尖。她迷迷糊糊间想,这人究竟是疯了还是醉了?这越朝皇家威仪于他而言,想是践踏之而后快的;可于自己而言,触动心酸之处,竟细微而难以言说。   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搂着她,只有身下的马匹低低头,打了个响鼻。   她闭了闭眼睛,尽量平静道:“看过夜景,踏过御道,可以让我回去了么?”   阿思钵微微低下头去,她的长发擦在自己下颌,有些柔软,又有些轻痒,他便低声笑起来:“也好。过几日,我再带你去看看汴梁的集市。”   “过几日?过几日我的腿上便好了。盼你遵守约定,放我南归,阿思钵大人。”谢绿筱冷冷提醒他。   他慢悠悠接口:“是么?若是你这腿再伤一次,是不是就还得养上一段时间?”   谢绿筱心口一凉,她并未将他这句话当做玩笑,相处的时日越多,她越发觉得这人喜怒无常……说不定便真的……   谢绿筱回头,皱眉,“如今我除了你的名字,对你一无所知。你扣着我,究竟为了什么?”   他一言不发,只是将马催得更急。   风声呼啸着刮过耳侧,谢绿筱的腿磕到一侧马蹬,伤口又疼了起来。她憋了几日,此刻又痛又急,忍耐到了极限,眼疾手快的去拉马的缰绳,一边大声道:“你说清楚,为什么扣着我不放?”   阿思钵劈手去夺被她拽歪的缰绳,低喝道:“莫要胡闹。”   谢绿筱狠抓着不放,一边道:“你不放我,大家摔死算了。”另一只手拔下了发髻上的那支银钗,反手便刺向他胸口。   阿思钵脸色铁青的将她手格开,她半边身子往前倾去,手中那银钗便戳在了马的脖颈处。   他们所骑是大宛名驹,性子极烈,之前几下一扯已经略有急躁。此刻脖颈被银钗一戳入,更是痛得人立,嘶鸣一声,撒足狂奔。   阿思钵微微伏低身体,怒道:“你真要寻死!”   发狂的马匹……两边疾驰而过的街道……此时此景……实在是熟悉。谢绿筱忽然记起了什么,手上的力道渐渐松懈下来。   眼看这片刻间无法控制住这大宛马,竟直直的往五丈河冲去。阿思钵无法,伸手揽了谢绿筱的腰,借力一蹬,两人便往一旁落了下去。   谢绿筱觉得自己身子在半空中落下,旋即又被人搂住,再摔到了地上……只是并不如何疼痛。   待到神智清醒过来,才知道是阿思钵在半空中依然搂住自己,落地的时候,也是将他垫在了底下。   她颇为艰难的从他身上爬起来,脸上的神色依然有些怔忡。   阿思钵立在她面前,冷冷看着她,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道:“玩够了?”   他的后背着地,肩上又洇红了一块,大约伤口又破了。谢绿筱借着侍卫手中的火光,瞧在眼里,又像什么都没瞧见。   很快有人驾着马车过来,两人上了车,车外有人问道:“大人,去哪里?”   他凝眸看她一会儿,道:“我府上。”   谢绿筱一言不发,只是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心里转过了万般的念头。   马车停下,她跳下来,抬头看了看这大宅。   阿思钵站在她身侧,看了她一眼,道:“跟我来。”   她一路随他进书房。有人跟进来,手里还托着药盘,急急的向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行了礼,道:“大人,您的伤口又破了?”说着便要替他换药清理。   阿思钵冷冷看了静云一眼,低声道:“放下,你先出去。”   静云看着他的伤口,将自己的唇咬得发白,又看了看那个陌生的少女,才将药盘放下,转身离开了。   “替我敷药。”他简单吩咐道。   谢绿筱置若罔闻,平静的转过脸面对他,“袁思博,你不是说我主动找你结伴而行么?你不是将一切都说得像是巧合么?那你为何在临安的闹市中放出惊马?你意欲何为?”   阿思钵嘴角微微勾起笑容来,似是饶有兴趣:“你从何而知?”   “那匹马。陈大哥制服的那匹马,腿长身高,根本不是我大越所产之马。和你今天所骑那匹,几乎便是一模一样。不是你带去的,还会是谁的?”   他的眸子像是上好的浓色墨玉,端详她良久,忽的点头道:“不错。是我布置下的。”   屋内可闻她时而深时而浅的呼吸声,显是愤怒已极:“你是汴梁路的宣抚使?”   他不置可否,想必她已看到了府邸的匾额。   “你潜入我大越,究竟是想做什么?”   他莞尔,语气愈发轻松起来:“游山玩水而已。”   谢绿筱猜不透他的意图。胡乱想着,那一日他于闹市中放出惊马,莫非是要引得陈昀出手,好伺机害他——念及此处,她心下一阵后怕,脱口而出:“非我族类,果然奸诈!狼子野心!”   话音未落,借着烛火,却见他的脸色变了。那极为俊美的脸庞上,表情有些扭曲,他伸手拿住她小巧的下颌,冷声道:“你说什么?”   谢绿筱强不过他的力气,却依然道:“狼子野心!”   他手指间的力道几乎将她下颌掐碎,秀长的双目几要喷出火来,注视着她清丽的容颜,脑中却只想起她那形状姣好的唇中吐出的那句话:“非我族类……狼子野心!”   ——良久,他眸色渐渐的转为清冷的湖琥珀色,甩手放开她,缓缓道:“出去。”   屋外,静云心惊胆战的等候多时,见这少女出来,连忙吩咐人将她带走,自己则轻轻扣了扣门,道:“大人。”   屋内毫无动静,她大着胆子推门,觑了觑,见他依然站在桌边,肩头一块暗色甚是明显。   “大人……奴婢先替你换药吧?”   他背对着她,依然没有说话。   她便一点点的靠近,轻手轻脚的替他拉开外袍,又重新伤药包扎。手指无意间触到那裂开的硬痂时,心底忽然一动,怎么好端端的又裂开了呢?是不是……和那位姑娘有关?   等到收拾妥当,她行了礼,正欲转身离开,忽然腰上一紧,已经被人一把抱起来,天旋地转间,身子已经被放在了窗边塌上。   手中的药盘中药物洒落一地,静云惊呼了一声,旋即一具坚实的身躯压了下来,衣裳被撕扯开,粗暴吻落在了她颈间和脸上。   此刻她心里说不上是悲是喜,只是闭上了眼睛,又怯怯的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   刀影   察觉到身下的娇小身躯正瑟瑟发抖,阿思钵忽然意识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身体蓦然僵硬起来,原本埋首在她温软的胸前,此刻便渐渐的抬起头,又只手撑在她的头侧,慢慢的坐了起来。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又哑声道:“你先出去吧。”   静云连忙坐起来,只是双手发抖,怎么也拉不起衣服。他便将自己的大氅递给她。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便结束了。静云低着头,除了羞怯之外,更是有一丝不甘。她不敢多说什么,转身就要出门。   他却忽然开口,语气已毫无异常:“你愿意跟着我也可以;若是不愿意,将来你要出府,也可以。”   静云一脚跨在门口,大人是在等自己回答么?她如小鹿般抬眸,看了他一眼,而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淡淡的注视自己。   她……不要像那些女人一样。她们是府上的姬妾,都住在后院……大人并不好女色,几乎不见她们。   她忙跪下道:“奴婢只愿意这样伺候大人。”又心慌意乱的强调一遍,“原来这样就好。”   他只浅浅颔首道:“下去吧。”   “谢绿筱啊谢绿筱……你真是愚蠢至此。他本就不怀好意而来,偏你还主动上钩!”   谢绿筱目光呆滞的望着铜镜,悔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心中把种种的可能都理了一遍:或许他是要拿自己威胁父兄?可是父亲早已致仕,兄长也不过吏部侍郎……家中并算不得显赫啊。或许自己窥知了他太多秘密?阿思钵,汴梁路宣抚使……除了这些,自己对于这人,真正的一无所知……   可除了这些理由,他还有什么道理将自己扣在真烈呢?   谢绿筱坐在妆奁前,一晚不曾合眼。   直到天明,院子里隐隐约约有了动静。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恭谨的敲门,又问道:“姑娘醒了么?”   “何事?”   来人手中持了一个小小的瓷瓶,柔声说道:“我来替姑娘上药。”   谢绿筱摸摸自己的腿,摇头道:“不用。伤药是昨日刚上的。”   那少女轻轻笑了笑,一口官话婉转动听:“不,是姑娘脸上。”   “呃?”   谢绿筱凑在铜镜面前,仔细看了看,才发现下颌上两道淤黑指痕,甚是明显。她在镜前坐了一晚上竟没有发觉。   那少女已经打开了瓷瓶,倒了些透明膏状的在指尖,小心的替她抹在脸上,一边说道:“稍微涂上一点,淤青就散啦,姑娘别担心。”   少女用力十分纤柔,那药又甚是清凉,有种淡淡的清福异香弥散开。   “姑娘昨晚没睡好吧?我让人取些吃的来,吃完好好歇一会……”   “我该怎么称呼你?”   “奴婢叫静云。”她笑了笑,露出脸颊上一个小小梨涡,甚是甜美可爱。   “静云?”谢绿筱又抬眸看看她,有几分怀疑道,“你不是真烈人吧?”   静云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行了一礼就离开了。   谢绿筱推开窗,看到后院那面巨大的假石壁——   那著名的临风阁……这是前朝蔡相的宅子吧?   这一堵墙,毁了多少民生?   若是没有他误国,那么之后的世事沧桑,大约就是另一幅模样了。可是哪来那么多“若是”。好比此刻,要是真有“若是”供她选择,那一日的临安大雪,她便绝不会上那一叶扁舟。   谢绿筱无声的叹了口气,重又合上那面窗户。   此刻一墙之隔,阿思钵却坐在书房中,静静等着一位客人。   宋宇推门而入之时,阿思钵起身相迎,笑道:“今日忽然将宋大人请到此处,有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宋宇一身衣物甚是素净,回了一礼,不卑不亢道:“不敢。”   “昨日宋大人席上一番话,让我印象深刻。今日特遣人将大人请来,想与大人详谈一番。”   宋宇坐下,微笑道:“不知大人想要谈些什么?”   “恕我直言,宋大人如今在转运司任检校官,又在转运司做些文书往来之事,并无线报来源的特殊渠道。不知对于越军的情况,如何了解得这般清楚?”   宋宇笑道:“转运司征收赋税,少不得要在互市上和大小商贾打交道。如今两国来往,最活跃最常往来的是些什么人?不就是这些商人么?多聊聊,自然就知道大概了。”   阿思钵点头,目光中掠过赞赏之色。   “大人,昨日在宴席上,只怕您对这汴梁路的诸位同僚,也是颇有保留吧?”宋宇目不转瞬的望着阿思钵,微微笑道。   “哦?”阿思钵似笑非笑,“怎么说?”   宋宇答得甚是直接:“如今陛下对越朝打算采取何种态势,恐怕真烈上下,没有人比大人更清楚吧?”   阿思钵神色自若:“此话又怎说?”   “陛下遣您来汴梁路,不日又要南下。若说对越朝没有大动作,只怕无人会信。昨日宴席上,诸位大人难道不是眼巴巴的希望您能说些讯息出来么?也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阿思钵但笑不语,良久,才道:“圣心难测啊……”   宋宇眼中几分失望之色不掩。   “在转运司为一文吏,宋先生可觉屈才?”阿思钵淡淡望向他,“不日我要去颍州查看军务,不知先生可愿与我同行?”   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已经改变了,宋宇长身站起,深深一揖,道:“愿意。”   过了午膳时分,静云手中拿了一套衣物,又来到谢绿筱房中替她梳理长发。   她的手甚巧,不过一炷香时间,便持了镜子对谢绿筱道:“姑娘看看,满意么?”   谢绿筱半晌没说话,皱眉道:“为什么梳这样的发式?我是越人。”她越看心中越是别扭,伸手便要去拆下来——   手腕却被不轻不重的扣住了,力道不大,却恰好让她难以动弹——从镜中可以看见自己身后的男子,一双幽深的眸子因被镜面折了光影,有几分明暗不定的流影闪动。   谢绿筱脸色一变,连忙松开了刚触到头发的手指,喝道:“你松手!”   他便依她而言,负手而立,略略低了头道:“我下午有空闲,一起去外边逛逛么?”   谢绿筱仿佛没有听见,只又看了看静云取来的衣物,双眉轻轻皱起道:“这是又什么?”   那外袍交领窄袖,袖口和衣襟处缘着宽阔的锦边,一看就知并非中原服饰。   “大人说要和姑娘去外边逛逛,还是这样打扮方便一些。”   谢绿筱倏然站起道:“谁要和他出去逛!”   借着午后颇为亮堂的光线打量她。她的长发被编成了两股辫子,盘在脑后,看上去清爽俏丽,一张小脸莹白如玉,只是下颌处还有淡淡的两道指印未消。   阿思钵闻言,也不生气,只静静的说:   “这几日你最好听我的话。或许我还能记得答应过你什么。”   谢绿筱转过身,想起这人的所作所为,心底暗暗发冷,半晌,才道:“我不信你的话。”   “你最好信。”阿思钵浅笑,此刻他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暴戾,语气温和。   隔了片刻,他又补上一句:“除了信我的话,你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不动,双手垂在身侧,握紧,又慢慢松开,似是在做衡量。   静云不安的觑了谢绿筱的背影一眼,又将那套衣物往谢绿筱身边递了递,低声道:“奴婢服侍姑娘穿戴吧。”   半晌,谢绿筱接过静云手中的衣物。   静云半蹲下身,替她整理着腰间数道彩丝捻成的细线,悉悉索索弄了会儿,才站起来道:“好了。”   谢绿筱勉强道了声谢谢,沉着脸推门而出:“去哪里?”   他站在廊檐之下,目光略略的上下看了一眼,轻赞道:“你这样穿很好看。”   谢绿筱又欲口出嘲讽之言,想了想,忍住了,回头对静云道:“静云姑娘,你是汴梁人么?”   “奴婢不是。”静云有些局促,“姑娘就叫我静云吧。”   “那么一起出去逛逛吧。左右在这里也是无事。”   静云看了阿思钵一眼,正要拒绝,他却微笑道:“那就一起去吧。”   绕过荷池,阿思钵回头问她:“你想要去哪里?”   谢绿筱心道不是你带我去逛么,又问我做什么。她心下不爽,便闷闷道:“大相国寺吧。”心里又算了算日子,据说大相国寺每月朔望三八日即开,那么今日恰好能赶上一次。   “为何要去那里?”   谢绿筱答应同他一道出去已是勉强,偏偏今日他看上去心情极好,处处找了话题和她说话。谢绿筱不理他,侧过头问静云道:“你可知这大相国寺内的万姓交易?”   静云摇头。   谢绿筱笑眯眯道:“那便一起去瞧瞧吧,据说很是热闹。”   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谢绿筱表情不豫,阿思钵猜出了她的心思,道:“你以为我还敢让你骑马么?”   静云扶着她上车,自己却站在一边,不知是不是该上去。   阿思钵轻轻点头:“上去吧。”   他亦上马,往城东行去。   尚是冬日之末,这一日的天气甚是阴沉,黑压压的云絮一直卷到了远处的城墙。寒风从北方呼啸而来,莫非这样的日子,还要下上一场大雪?   马车轻轻一顿,便听外边人说:“到了。”   谢绿筱从马车中出来,抬头看了看耸立的大三门,上书“大相国寺”四字,据说是越朝开国皇帝太宗亲笔题写。只是今日天气不佳,虽未下雪,却也光线蒙蒙,竟瞧不清楚那几个金色大字。   谢绿筱心中记着《东京梦华录》中所载“万姓交易……无所不有”,抬眼看着相国寺的外观。寺庙甚是宏大,站在外边,便听见喧哗声不绝于耳,加之周围拴着不少牲畜车马,热闹非凡。   莫非只有在此处,才能寻出当年东京梦华的繁盛光景么?谢绿筱踏进里边,心中不由起了这样的感慨。   因天气晦沉,又十分阴冷,唯有这人多的地方,才醺醺的有些暖意。庭院中铺满了各色各样的摊位,所卖的物事从时果腊脯,到笔墨弓箭,叫人眼花缭乱。往来的人群有穿胡服的,也有穿着中原服饰的,果真是“万姓交易”。   谢绿筱喜欢热闹新鲜的事物,甫一踏入,这几日心中的郁郁便纾解了许多。她走在各色摊铺边,忽然在一个番人小贩前驻足,又弯下腰,把玩着种种骨质饰物,很是好奇。   阿思钵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将一串链子缠在腕上,又取下来,接着又拿起一支小小的骨笛,示意摊主奏给她听听。他便俯身递了几锭银子给她。   谢绿筱没接,饶有兴趣的听着摊主吹笛,那声音略有些刺耳,并不圆润清响。她便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此刻忽然飘落下雪片儿来,那些薄薄如纤羽的残片在透明的苍穹中凝结成形,无声的打着坠儿落下来。   她毫无知觉的低头查看着那些小东西,阿思钵便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这一刹那,一道胜似飞雪的寒光便从他眼底划过,迅捷如闪电,直直的劈向他的咽喉。   阿思钵身后,静云脸色煞白,而侍卫则抢了上来,只是隔了太远,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女人将刀刃抵向他的喉处。   梦觉   那小贩吓得大声惊叫起来,双手连连比划。   只是阿思钵一动不动,甚至睫毛都未曾轻眨,目光透过雪光般的飞影,平澜无波。   刀尖一点,顿在他喉前。   并未再往前。   少女精致美丽的笑颜掩在了那刀影一现之后,她微弯了唇角,试探着又往前送了送,笑道:“你不怕?”   他依然沉沉看着她,目光中却闪过微毫不可察的笑意,像昨晚那般说:“玩够了?”   谢绿筱收起刀,又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才放下,向小贩道:“好刀。”   她站起来,回身看看脸色苍白的静云和那几个还不敢退下的侍卫,抿唇笑道:“他们好像不信任你的身手。”   阿思钵不答,看着她笑语晏晏,说话间一片雪花飘飘悠悠的落在她的鬓边,没有化去,宛如一瓣溶白琼花,静静在她耳侧绽开。   修眉之下,他的一双星眸更是熠熠泽着光亮,缓缓伸出手指,轻轻替她拂去,抿唇柔声道:“适才那一刀,你带了几分真心?”   话一出口,却不由愕然,便是知道她伤不了自己……可到底,心中还是存了介意么?   谢绿筱甚是不习惯他这么柔和的语调、亲昵的动作,虽未躲开,到底僵直了身体,目光落在他的薄唇上,讪讪笑了笑:“真心么?你明知我伤不了你,开个玩笑而已。”   而他也在瞬间恢复如常。拂过她鬓角的指尖似乎还带着馨香,他收拢了回来,淡淡道:“你若喜欢那把番刀,便去买了。”   那刀确是锋锐,且形状颇殊。两把并在一起,合则为鞘,分则双刀。   谢绿筱唇角一弯:“我要刀何用?既杀不了你,也不愿自尽。”   他面无表情瞧上她一眼,往前边走去。   而她跟在他身后,续道:“你把那短剑还我,我便感激不尽了。”   阿思钵斜睨她一眼,语气十分清淡:“我不曾拿你的剑。”   “那定是你侍卫拿的。烦你替我问一问。那是朋友所赠,若是遗失了,我实在无法向人交代。”   他应了一声,又回过神,轻轻重复了一遍:“朋友?”   谢绿筱并未听见,她走出相国寺的大殿,一直走到资圣门前。   “这便是资圣门?听闻汴梁八景之一就有资圣熏香。”她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周围,如今香火不旺,倒没见得熏香袅袅的样子,未免有些可惜。   资圣门旁是两座颇大的偏殿,站在外边就听到里边人声鼎沸,倒像比之前更为热闹。   “那是卖什么的?”   阿思钵脸色一凛,拉住她手腕道:“你既不买什么,那就走吧。”   “嗳,看看又如何?”谢绿筱轻轻甩开他的手,迈步进去。   里边的场景,却着实让谢绿筱怔在了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也是一个集市,只是卖的不是什物,不是珍禽,却是活生生的人。   空气浑浊,数十个巨大的木笼陈列在偏殿中,每一笼中,都有数人至十数人不等,衣不蔽体,或缩在角落,或倚着木条,像是死了一般。   离她最近的地方,一个妇人从笼中伸出手,去抓那商贩的衣角,声音嘶哑道:“给喝点睡吧……他快……渴死了。”   那双手十分枯瘦,像是鸡禽的爪子一般,狰狞可怖,却牢牢的抓住了那商人的衣角,任凭他怎样的抽打都不放开。   一旁的人却只木木的看着,仿佛习以为常。   半晌,那商人拾起一个水囊扔了进去,满脸晦气道:“喝喝喝,病成这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要。”   那水一扔进笼中,数人便过来抢夺,仿佛是动物般嗬嗬上前,厮打成一团。   那妇人又岂是那些男人的对手,很快,水被人夺走了,她便抱着那小孩,哀哀哭泣。   谢绿筱跨了一步就要上去找那人贩子理论。   身后腰带上的丝绦却被人轻轻一扯,她回身,却见阿思钵深邃的眉眼注视着自己,那表情却似笑非笑。   “干什么!”   她欲不理,可他顺势拉住她的手腕,牢牢扣住,“这是万姓交易,并无任何不妥。”   “书上从不曾言说有这般交易!”她喘气,目光看到那对母子,又不止是这母子,分明还有许多其他的人,一模一样。   “又是你南越的书么?”他低低笑起来,眸色浓稠,“可这里早已不是你们的东京了。”   “这些人都是奴隶,被买卖亦是正常的。你看看,越人、真烈人乃至番人都有。你忘了那晚我在都梁山对你说过,若是我死了,你便是那些人的奴隶?”   谢绿筱定定的望着他,良久,才记起来,那时自己说的是:“我宁死。”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那些真烈人身上,忽然难以遏制心头对这些蛮夷的厌恶,而屋里那些腥臭味道又叫她作呕,她紧紧咬着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必做出那副表情。这本就是人噬人的世界,便是在你南越,卖儿鬻女之事也是不绝。不独真烈如此。”他清冽的眉眼间带了几分傲然,毫不留情的讥笑她心中所想,“看够了么?够了便走吧,你救不过那么多人来。”   谢绿筱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一直被他拖出了偏殿,站在的漫天雪花之下,又毫无知觉的随着他走出几步,才轻声道:“你借我些钱,我去把那对母子救了吧?”   他冷笑一声,握着她的手腕,脚下并不曾停顿,而声音冷似冰雪,慢慢传来:“似你这般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不过凭着一点怜悯,就以为能救下所有可怜之人?”   谢绿筱看着他孤高的背影,忽然哑声,没有同他再争执下去。   静云在车边等着,眼看他们走进,便掀起了竹帘。   谢绿筱微弯了腰正要上车,忽然一双有力的手臂伸过来,将她凌空抱起。   她惊呼了一声,而阿思钵不顾她挣扎,将她放在自己身前,一打马,便往南边疾驰而去。   一路上行人纷纷闪避开,马速又是极快,不过眨眼间,变成了风雪间的一点黑影。   谢绿筱被风雪兜了一脸,一口寒气呛在喉咙中,颠簸之间,咳嗽得天翻地覆。   他终于缓缓勒住了马的速度,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声音像是从胸腹的地方传出来,带了轻微的震动。   “梁园雪霁,汴梁八景之一。”他将勒在她腰间的手臂一再的收紧,鼻梁如峻峰,眼眸似深海,说出的话语带了一丝酷烈的味道,“今日不看,以后的机会就少了。”   骏马飞身而过一个小渠,她无意识间回抓住他的手背,抠出了数道血痕,谢绿筱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她惊惧他此刻的语调和表情……他没醉,却又变得像醉了一样,周身有着不详的戾气。   过了陈州门,一路上行,直到山巅之上,寒风拂面,雪却是止了。   阿思钵下马,又将谢绿筱抱下来,指着眼前茫茫一片原野,轻道:“就是这里。”   薄雪未曾将整片土地覆盖,星星点点露出的依然是褐黄的土地。她不知他将自己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自己看什么,只是极目远眺,天地间有着“星临平野阔”的磅礴之气,却不见有什么梁园。   “梁园便是在脚下,只是已经烧为灰烬了。”他淡淡告诉她,随意指了指周围被草木覆盖住的柱础石块。   她吓了一跳,想着原本此处的雕梁画栋,顷刻间成为尘土,一时间有些茫然。   “你再看下面。原本是你们精耕细作的沃土吧?”阿思钵抿起薄唇,眸色中显出一丝残酷,“如今,是我真烈喂放战马之地。”   他说得甚是平静,可是含着微讽,惊得谢绿筱浑身一颤。   谢绿筱在南方之时,听闻过真烈这些暴虐的行径,也曾咬牙切齿的痛骂这些胡人。可唯有此刻亲眼见到了大好河山被一再的践踏,那种苍凉无助的心境才缓缓而生。   天气微寒,她微缩了肩膀,茫然的望着这片大地,又转头望向身侧这个俊美无俦的年轻男人:他这样对待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   阿思钵走至她面前,又伸出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脸颊,用力将她的脸转向南方,声音带着金戈般的锐气:“看清了么?这早就不是你们越朝的东京梦华了。”   ……是啊,早就不是了。   从她远远的望见这座灰色的城池之时,就知道不是了。   破落的御道,空寂的闹市,无声的原野……   东京梦华,原来那作者也知道,于是取了这般贴切的名字。   而少女对故都的憧憬和向往,如今,终于也一一碎裂开,终是华胥梦觉。   下山之时,天色近乎全黑。阿思钵抿唇望向回城的那条大道。   此刻他快活么?似乎是的,可又似乎不是。   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有意向她展示真烈人残酷的一面……有意与她划开一道鸿沟……带着快意看这个出身在温柔富贵乡的少女在陌生的世界里挣扎——可为什么,心底还是隐约的有些无错呢?   他狠催着马匹,胸口的燥郁之气如同烈火,无处可消。   马贼   淮南西路。安丰军。宣抚使行辕。   陈昀赴任至今,这淮水沿线的防务,着实让他坐卧难安。工事固然是做得潦草简单,士兵也是懈怠懒惰。普通兵士的武器装备大都陈旧老朽,若是真的上了战场,只怕不堪一击。   他身为主帅,明知这种种弊病,却不能说什么。一来是议和数年,双方即便有战事起,也属于小打小闹,大多数人都认定两国不会擅开战端,难免有些松懈;二来越朝上下重文轻武,武将既不能见容与庙堂,则向朝廷要求增拨粮饷之事也无甚希望。这两件事,头一件尚且好办,可第二件,却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外了。   比在福建府更不如的是,如今的庐州府知州张敬是吴伦的亲信,自己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恐怕都会被密切监视,而若想在军中开始整治,只怕也诸多掣肘。   除了这些军务让自己颇感头痛之外,谢嘉明自临安来的一封急信却更叫他心神不定。   谢绿筱竟然离家出走,至今毫无音讯。   垣西在信中推断她会来淮南西路,可是过去足足月余了,这丫头却一直没有出现。   “纪将军,这几日可有消息么?”他在烛光下轻挑剑眉,望向立在一旁的副将纪源。   纪源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指的是谢家小姐的事。他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陈大人的眼中难掩失望,纪源跟了他近三年,不会看不出来。他便补上了一句:“已经遣了人四处留意了。”   陈昀点了点头,案边的烛火在轻轻颤动,又问道:“这几日可还有北边的人逃过来?”   “少了。可能……对岸也开始察觉了。”   陈昀修长的手指扣在案上,挺直的鼻梁在脸颊上打下了一道深浅不定的阴影。他微微皱起了眉,最后慢慢说:“巡岸的士兵每隔两个时辰要汇报一次。若是有人逃来,即刻上前接应。那些人是我大越遗民,不可束手不理。”   淮水对岸是真烈国的占领区,当年越朝南渡,也留下了不少越朝遗民。陆陆续续总有人思念故朝,便偷渡淮水,奔到南边来。只是真烈对于淮水防线看得也甚严,发现有偷偷南渡者,严惩不贷,所以两国议和至今,渡者便少了。可今年却又奇怪,隔三差五就会有举家南渡的。往常官府对这些人不闻不问,一来是自身没有余力处置,二来则是怕激怒了真烈。而陈昀来到此处后,下令军队前去接应,救下了不少人。   “留在真烈的越人南渡,原因并不难解,便是他们在那边活不下去了。去年冬日酷寒,逼出了不少马贼。想必是在汴京路烧杀劫掠,而汴京路的长官又不敢抵抗,于是造成这个局面。”陈昀对纪源道,“我怕过不了多久,那些马贼会南下至我越朝的村落中劫掠。你且带着人,在附近村庄护卫着,提高些警惕。”   纪源领命,走至门口,又回头道:“张大人那边……”   陈昀笑了笑,甚是温和:“无妨,你先去吧。”   此时,距离安丰军数十里外,数十艘形体中等的舰艇正借着北风,悄无声息的南渡。为首的男人目光桀锐,望着远处星星点火的村落,仿佛是见到了猎物的猛兽,双眸几乎蒙上一层赤色。   翌日。   安丰军。   陈昀看完手中的那册血书,素来俊朗的脸上恍若蒙上一层淡霜,目光冰凉,望向纪源道:“三个村庄,被血洗而过?”   纪源低头道:“是。其中有数名派出去的斥候。看这情状,是报信不及,力敌而死的。”   陈昀点头,声音低沉道:“是我大越男儿。”   “看那刀法和被劫掠一空的村落,并非正规军队。应该是马贼。掠完就回对岸了。”纪源皱眉道,“他们这般渡河,为何没有被对岸阻止?”   陈昀俯身,目光掠在那沙盘舆图上,良久,才道:“真烈人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他们倒是巴不得……有人前来探营,替他们试试这水的深浅。”   “大人,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陈昀渐渐直起身子,目如清霜:“加紧巡视。改两个时辰一报为一个时辰一报。另外……”他沉吟了片刻,“凡是我的侍卫,随时待命。”   真烈。   汴梁。   静云第二次在小庭院中遇到阿思钵的时候,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姑娘的烧退了,刚才喝了些水,又睡下了。”   他负着手,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   “大人,您前去颍州,随身带的衣物,奴婢已整理妥当。”静云走出几步,又犹豫的止住了步子,回头道:“大人,您进去看看吧。姑娘她……睡着了。”   他抬眸看了看她,唇角轻微的一撇,静云在出口的刹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忙低了头离开。   日暮影斜,他的手指扶在紧闭的房门上,似乎还在权衡。   过了一会儿,阿思钵手上轻轻用力,推门而入。   屋里还有一股药香,被炭火一熏,时浓时浅。阿思钵走至床前,微微俯身。此刻她侧脸向着里边,身子蜷曲起来,黑发散乱的落在枕上被间。   从梁园回来,谢绿筱就病倒了,高烧数日不退。这一场大病像是在她体内积郁了多时,汹涌而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阿思钵无意唤醒她,便转身,在桌边坐下,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汩汩的水声流入盏中,轻微的声响在这静谧之中十分明显。她身体不安的动了动,随即有呢喃不清的声音响起来。   阿思钵手指一滞,复又站起来,走回她床边。   谢绿筱翻了身,侧脸向外,体热将她炙烤得十分辛苦,连唇上也卷起了一层干皮,脸颊上透着异样的潮红。   “阿爹……”她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不复之前的清甜,双眸更是闭得极紧,几乎将长睫夹断,“阿爹……哥哥欺负我……”   阿思钵半靠在床边,双眸轻轻一眯。听了良久,反反复复的,她便只说了这两个名字,一个是她阿爹,一个是她哥哥。   他等了一会儿,正欲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了些:“静云,水……”   阿思钵想了想,伸手取过了桌上的瓷盏,又半扶起她,将杯沿放在她唇边。   她其实没有醒过来,只是下意识的张开嘴,开始吞咽茶水。   少女的身子软软的倚着她,许是发烧的缘故,还透着一股潮热,隔了衣物,热热的熏在阿思钵胸前。他心思轻轻一动,不经意间,一道细细的水痕便顺着她的唇角滑落下来,一直淌到了颌下。   一盏水饮完。阿思钵没有即刻放开她。   这样揽着一个女子,让他觉得陌生,可他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就像是一种轻痒的感觉掠过心底,脆弱易逝,宛如她唇边的那道水纹……他忍不住伸出手,用有着薄茧的指腹,轻轻的擦过她的唇角,一直挪移到柔美的下颌。   被茶水所润,她的唇在顷刻间回复了浅红泽美,他带了些许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渴望慢慢俯身。将触未触的时候,年轻的男子将自己的脸颊与她带着余热的额角相贴,深色的眸中滑过一道暗痕,低低的说:“谢绿筱,我究竟是该放你,还是留你呢?”   天尚未明,阿思钵翻身上马,身后是自己亲手训练的青冥军,整齐划一的上马,皆无声响,军纪森严。   宋宇因不擅骑马,便坐在马车中,微微掀开了帘子,看着这队人马自晨曦中往前行去。他将一切瞧在眼里,忽然想到,若是这真烈的男子,收了人人彪悍散漫的心,如同这青冥军一般,那么……是不是就能造就一支纵横南北、往来无恃的军队呢?   就在阿思钵动身前往颍州之时,百里之外的淮水南岸,一场厮杀正在展开。   陈昀的眸子即便在暗色之中,依然熠熠如天边星芒。他的手指轻轻扣着剑柄,平稳安然的呼吸,让他的士兵也觉得安心。   那一骑马队大概有百人之多,人人手持长刀,月光下泛着雪华般的森然光亮,悄无声息的掠进了村落。   第一声哭喊传出之前,陈昀向纪源点了点头,后者低声下令:“围歼。”   越朝的军队,已经数年未曾真正的与敌人交战了。乍一听到这个命令,即便潜伏了一夜,那些士兵的心底也难以克制的起了一阵战栗。   然而青年将军和他的侍卫们,已经纵马一跃,往那村落中去了。   他们只得跟上。   更何况他们本就是这庐州附近人,村落中不少人是自己亲眷邻里。这个时候,即便老听人将真烈的马贼比作厉鬼,拼了便拼了吧。   马贼发现有越朝军队前来围剿,虽然吃了一惊,却并不慌乱。长刀一闪,抛下正在劫掠的勾当,翻身便迎向那些士兵。   说起来,马贼们对于越朝军人的战力,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曾有一次,一队马贼渡水而来,一路烧杀抢掠,足足深入了约有百里,一直到了舒州,才施施然而回。至于越军,几乎是闻风而逃,又谈何阻拦?!   即便对方只有百人,即便己方人数十倍于对方,当那明晃晃的刀光自马上劈下之时,大多数士兵心中闪过的念头便是绝望。   若不是陈大人亲自冲在了前方,他们大概拔腿就会逃跑。   血光四溅,不知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当下有几人便站在了原地。这一战,无人督军……若是逃跑,大概也不会有人知道。   陈昀嫌长剑不便,倾身从一马贼手中夺了一柄弯刀,反手一挥,便砍下一颗脑袋。这区区马贼他不放在心上,他担忧的却是自己手下的兵士……如此这般胆怯无用,若是以后真正战事一起,又该如何?想到此处,他回身对紧随其后的纪源道:“你等结阵。”   纪源点头,做了个手势,身后十数名侍卫,便利落的前后组在了一起。   马贼们的杀气,似乎并没有那么快的掠到后边犹疑士兵们的身边。陈昀和他的随身侍卫,不过数十人,却挡住了百人的攻势,用的……似乎是这几日一直在操练的战法?   两人持盾,两人持矛,又有两人从后往前,劈向敌人马身……   真正的处在这战场上,那些人倒开始后悔在练兵时没有好好操练了。有一人忽然拉住了同伴,低喝道:“结阵,不能让大人孤身犯险。”   他这一说,零零落落的,周边数人皆站在了一块,像前方冲去。   便是一组人对付一个马贼,亦绰绰有余。何况这战法简捷有效,往往只消得劈上数刀,对方便难以抵抗了。   天亮之时,村落中的老老少少才敢打开门。有些人看到这满地的尸首,惊骇难当之下,转身干呕连连。   陈昀抚慰这些面带惊惧的百姓:“各位父老安心,这些会由官府处置,定然收拾妥当。”   有老人颤颤巍巍的上前,拉住了这将军的衣角,道:“马贼……会不会再来报复?”   陈昀握住老丈的手,英俊温和的笑容叫人觉得安定:“老丈放心。我越朝国土,定然不容胡人前来践踏。”   他拨转马头,又走回几步。纪源打马跟上,道:“大人,这些尸体,就地焚化么?”   陈昀望向滔滔河水,难得有一丝残酷从他素来温润的眸色中闪现。他低声道:“不是留着几个活口么?就让他们将这些弟兄拖回对岸吧。”   收心   庐州知府张敬赶到安丰军之时,距离越军全歼马贼那一晚不过一日。他颤颤巍巍的走过操练场,士兵们手举盾牌,从地上翻滚而过,而后边的同伴迅速的往前一刺,补上致命一击。   陈昀清亮的目光从火热朝天的年轻士兵脸上划过,心底十分满意。   歼灭马贼之后,随他一道回营的那些士兵都成了留在营地的同伴们眼中的英雄。因他们添油加醋的说了灭敌一事,又说了平时操练的阵法如何管用、可以歼灭真烈蛮夷等等,一传十,十传百,乍操练兵法的热情倒是高涨起来。   “张大人此来,可是朝廷带了什么谕旨么?”陈昀向张敬道,“请里边坐。”   “哦,是这样。这几日日庐州城中,流民忽增。一问,才知道都是从北边来的难民,特来这里问问大人。”   “是。”陈昀答得爽快,“都是我越朝遗民,我便派人接应了过来。”   “朝廷一直以和为主,如今你接收流民,前日又歼了一队马贼……这可如何是好?”张敬唉声叹气,“这,这若是让相爷知道……”   陈昀拨着手中的茶盏,淡淡道:“马贼若不歼灭,难不成是要养起来供着?”   这剑眉星眸的年轻将军表情言语虽温和,总是带着笑意,可偶尔飞来一个眼神,总是叫自己心下一凛……听说在临安之时,他便是不惧吴相的……张敬心里打了个突,勉强笑了笑:“可是就怕妄起战端啊……”   一旁的纪源忍不住,便插口道:“张大人,起了战端,那是我等武将之事。大人何惧?”   陈昀轻咳一声制止了他,笑道:“张大人刚到,不如先休息着。等我防务巡查回来,再与大人详谈。”他使了眼色,纪源便带他离开了。   陈昀亲自来到校场,与士兵一道练了阵法,看看天色,已快黑下来,想想将那张敬晾在一旁的时间已足够了,便回身去营中。   哪知还未进门,传来急报:“大人!”   陈昀停步,转身道:“怎么回事?”   黄昏起雾,斥候探得并不清楚,只知对岸扬帆而来的约有数十只船舰,气势汹汹的往南边开来,不知所为何事。   这人的嗓门甚大,说话间已聚拢了不少士兵将官,听完之后便又都望向陈昀,不知他作何打算。   陈昀尚未开口,门帘一掀,却是张敬走了出来,脸色煞白,向陈昀道:“陈大人,此事万万不可……”   陈昀跨上一步,轻而易举的将张敬“请”回了帐中,又微笑道:“张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等我回来再说。”   张敬死死的上来拖住他的手臂,摸索出一张纸道:“陈大人,丞相手谕,不可妄开战端啊!”   陈昀接过那张纸,却一眼未看,轻轻一抖袖子,便将张敬甩落在地,转身出营。   他一出门,便被众人围在中央。因前几日的歼围马贼,此刻人人都跃跃欲试。   “大人,怎么说?”   淡雾渐起,身长玉立的青年连眉都未皱,平静道:“张大人带了朝廷旨意,命我等奋勇杀敌。”   众人不掩兴奋之色,皆领命而去。   水师早已接到命令,冬日枯涩的芦苇荡中,艨艟大舰十数座,掩护的小艇侍立两边。   陈昀登上战舰前,回望属下,俊朗的脸上平静无波:“诸位,朝廷素日养我,我当死战为国。”   风声怒吼,而陈昀的话语,却清晰的传入每一个将士的耳中。   “水战战术无他,大船胜小船,多船胜寡船,如此而已。”他抬眸望望这迷蒙天色,忽而微笑,“战胜之后,再与诸君痛饮。”   此刻已有斥候将情状交代明白。原来今晚又有越人偷渡,驾了三艘小艇一路往南。哪知被真烈军队发现,竟穷追不舍而来。这边越军遵照陈昀嘱咐,待小艇驶近,便放箭掩护。真烈人退却之后,卷土重来,声势颇为浩大。   陈昀望着眼前寥廓江面,雾气却浓了起来。他低声发出号令:“以我所在舰艇为中心,编组成楔形,不可擅自脱离。”   对方的二十余艘舰艇,数量不多,队型更是散乱,不过仗着一时的勇气,又觉得越军向来不敢回应自己的挑衅,便一口气冲了过来。   哪知这一次,等到驶近,却发现对方的舰队仿佛沉默而古怪的巨兽,早已潜伏着,就像在等待这一刻,可以全力撕绞。火箭、扔石机已经迅速的让几艘舰艇沉没。事实上,甚至不用这些武器,只凭着越军大舰的庞然身形,便足以撞碎对方舰艇。   这一战果然就如陈昀战前预测的那样,甚是轻松,对方舰艇在毁去大半后,开始逃脱。越军紧追不舍,过了淮水大半,对岸忽起火光之色。陈昀凝视半晌,听到侦查艇报告,说是真烈军来了数十艘小舰,皆人力划行,迅捷无匹的向己方行来。   此时月明星稀,陈昀立在船头,脸色微变,示意旗舰暂停行进,而周围护卫小艇上前。   有将领追得兴起,便不服道:“为何不乘胜歼灭?”   陈昀也不生气,只淡声道:“诸位有所不知。我在福建与海寇海战三年,于天象略有所知。诸位看此刻风速减缓,大艇就不够灵便。此刻若是被小艇追上,再为火箭所袭将帆布烧去,就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那些追来的船只上果然开始源源不断的射放火箭。幸好陈昀早有准备,竹筒做成的水龙开始往帆上喷水灭火,与此同时,有越军小艇靠近了对方,双方船只一撞碰,立刻跳上对方甲板,开始厮杀往来。   越军因前日大破马贼,在肉搏中也不再畏缩惧怕,加之己方人多,更是勇气大增,不过小半个时辰,竟将敌人消灭干净。抹了抹脸上血迹,这些士兵站立在船甲上回撤之时,一个个时不时查看自己手上刀刃,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手刃了敌军。   回到军营之后,人人均是兴高采烈。陈昀见张敬呆呆坐着,笑道:“大人不喝上一碗么?”   张敬脸色变幻数次,终于站了起来,大袖一甩,声音虽大,却带了些战栗:“陈大人,你……明知朝廷曾下禁令,不可与真烈开启战端,还……如此行事!你!你!你!”   连说了三个“你”,张敬忽然想起此次打了胜仗,就算想要责怪,也无从说起,只怕皇帝还会大赏——这样一想,面子上愈发的挂不住,拂袖而去。   众将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道:“陈将军,战前你不是说……”   “吴相确实关照下来,不可轻启战事。但是诸位不用担心。若是战败,陈某自当一力承担。”陈昀淡淡一笑,面沉若水,仿佛说得不过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战胜,实乃诸将之功。我自当上报朝廷,为诸位请功。”   一时间营帐中只剩飘影不定的烛光,和人人强自抑着的呼吸声。   这一战,实是激发了诸将的血性。长久以来,武将在朝廷上不得志,对真烈又惧之如虎蛇,这口窝囊气憋到今日,终于算是稍微纾解了些。   而这位新来的陈大人,既不贪功,又有胆识,着实和以前见过的统领大不一样。   片刻之后,那人长身向陈昀一揖:“日后赵潜跟随将军,死战为国。”   又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向陈昀行礼,声音极轻,却又沉重:“愿追随将军,死战为国。”   陈昀一动不动坐着,清亮的目光深处滑过一丝动容,受完诸将之礼,方站起,慨然道:“诸位都是我大越热血男儿。护我国土、不受外族欺凌,将来跨过淮水,收复失地,陈昀愿与诸位一道,不死不休!”   这并不起眼的一战,史书上作如下记载:   昀风骨伟岸,御军严而有恩,屈诸将,使士兵争为之服役。经此一战,帅得士死力。越军风俗为之一变。   阿思钵赶到颍州之时,恰好听闻前方与越军接了一小仗。他的脸色微微带了几分不豫,下马之时一言不发。一旁候着的颍州知府与诸将都瞧出这宣抚使大人心情极差,唯唯诺诺的将他送进府中,便告辞。   入夜,有仆役上前来问在何处用膳。   阿思钵想了想,折廊右转。他虽不说话,可手下人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忙的去准备了。   谢绿筱自烛火前抬起眉眼,登时表情一沉,转身背对着他而坐。   下人布完菜,便悄声退出去了。   阿思钵在桌边坐下,拿了碗筷,慢慢的夹菜细品,神态甚是自在。   谢绿筱重病初愈,本就无甚食欲,加之这饭菜香味颇浓,她便皱了皱眉,往一旁躲开,只把窗打开了。   “又发什么疯?既不吃饭,还要坐在这里吹风?”他的声音在自己身后沉沉传来,长臂一伸,又把窗关上了。   “吃完了就快走。”谢绿筱靠着锦榻坐下,皱眉道,“一屋子肉的味道。”   他重又在桌边坐下,闻言便一顿,笑道:“那你爱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不论是什么,但凡你在我身边,我都吃不下。”   阿思钵笑笑不语,大约是刚刚沐浴过后,他乌黑长发未干,便拿了支簪子随意挽起,清雅俊美。他吃得甚慢,很是斯文,最后唤过侍婢,漱了口,又取锦帕拭了拭手,才笑道:“你真不吃?”   谢绿筱依然不语,他便转头道:“言姑娘不吃,撤了吧。”   等到侍婢给屋内重新熏了香,再离开之时,谢绿筱才冷冷转过头去,讥讽道:“怎么我又成了言姑娘?我可不像某些人,拿个假名儿来骗人,鬼鬼祟祟……”   阿思钵并不生气,微笑着听她说完,方道:“给你取假名也是为了你好。这几日边境上不太平。若是这里的人知道你是越朝陈昀陈将军的青梅竹马,会做什么来,我可拿不住。”   谢绿筱猛地听到陈昀的名字,下意识的从榻上坐了起来,直直的望着阿思钵道:“陈大哥?他出什么事了么?”   谢绿筱重病之后又日夜兼程赶来了这里,比起之前的玉润娇俏,大为清减,脸色近乎苍白透明,此时因为紧张,脸颊上便透出一抹淡红。他不动声色的凝视着她,忽然觉得跳动的烛光下,少女的眼神宛如流波,搅得自己心中起了些莫名的波澜。   “你很在意?”他漫不经心的转了转手中的茶盅,“想去见他么?”   谢绿筱张了张嘴,他既不可能放自己走,那么这些话多说无益,便再也不愿开口了。   阿思钵如闲庭散步般慢慢的走至榻边,俯身下去,扳了扳她的肩胛,微笑道:“他前些日子被抓了,如今正被囚在颍州。”   谢绿筱身子被他扳过来,不得不转过身直视他的幽黑的双目,隔了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越笑越止不住,又因为咳嗽,呛得流出了眼泪。   “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拿这个来骗我。”谢绿筱昂然扬起头,小小的脸上满是骄傲与自信,“陈大哥会被抓?要是真遇上了,你们这些蛮夷不被打得落荒而逃就算是大幸。”   明明是戏谑之语,他本意也不过与她开个玩笑。可是她这般说完,阿思钵极为俊美的脸却覆上了一层严霜。   假戏真做。   如今目光的焦聚之处是谢绿筱娇嫩洇红的唇,近在眼前,离自己不过数寸……带了挑衅,轻轻的抿着,露出讥诮的笑意。   阿思钵只知道自己心里无端的起了恼怒,于是一偏头,俯身掠向那甘冽的气息。   南归   眼见他的薄唇带着不可抗的意志缓缓贴向自己,又无处躲避,谢绿筱心下大骇——所幸自己的双手未被禁锢住,她伸手便往旁边一探,摸索到一件冰凉的器物,便狠狠的往他头上砸落。   他即将含住她的唇,却被耳边风声一阻,略有不悦的伸手隔开。   哐啷一声,那瓷瓶落在地上,摔了粉碎。   他似乎被惊醒了,愣了愣,旋即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   谢绿筱一只手紧紧的抓住自己胸前衣襟,生怕又激怒了他,大气都不敢出,直到他拂袖而去。   她慢慢的从榻上坐起来,无意识的抚着自己微红的脸颊,深深的吐了口气——眼见这人越来越喜怒无常……这个地方,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多留了。自己该怎么想个办法,悄悄的溜走呢?   阿思钵走向书房时,心头有几丝难以挥去的纷乱,他这是怎么了?他见过的绝色女子不少,而谢绿筱决不能算其中的翘楚——可刚才的瞬间,自己竟莫名的被激怒了。他本可以不介意的……不是么?   廊檐下静静站了一个人,阿思钵脚步一停,借着灯笼的光线看着那人青白的脸色,忽然微笑道:“你回来了?身体好了么?”   是杜言。   他行了一礼,道:“都好了。”   阿思钵微笑道:“也好,正好替我办一件事。”   “请大人吩咐。”   书房内,宋宇已经候了多时,看见阿思钵进来,忙站起来道:“大人。”   阿思钵见他正一个人对着棋盘沉吟,不由笑道:“宋先生也爱下棋?”   “略通。”他看看阿思钵,“大人会么?”   阿思钵在案边坐下,随意道:“这是越人的玩意儿。”   宋宇知道真烈人并不着迷于这些风雅物事,也一笑了之,伸手将棋局一拂,道:“大人找我何事?”   “无事。随意聊聊。不知宋先生可知前方刚刚打了一仗。我军被烧了二十多条战船,伤亡约在百人。”   “略有耳闻。”   “先生怎么看?”   “伤亡事小。几乎可以不计。”宋宇沉吟道,“只是这士气,此消彼长,于我军不利。不过……”   阿思钵似乎也在等待他这个“不过”,明亮秀长的眼睛浅浅含了笑意,道:“先生指什么?”   宋宇指尖拈了一枚棋子,缓缓扣着:“大人初到汴梁路,之前金更鲁将军留下了不少亲信心腹,诸般行事,只怕有些困难。这个机会,可省了大人许多力气。”   “此次战败,是将领鲁莽激进之恶果。且擅自挑衅越朝,明知对方开始反击却又不懂避让。大人,你若愿意,在向朝廷的上表中多添上几笔……”他沉吟了片刻,却只笑了笑,不再言语了。   阿思钵不置可否,嘴角轻轻一勾,道:“这法子不是不好,只是麻烦了一些。”   那粒黑子啪的一声扣在了棋盘上,宋宇有些吃惊:“大人觉得这法子麻烦?那么原本……您来此处,做了什么打算?”   阿思钵并没有开口,修长的手指在烛光下泛着浅红色,接着轻轻比了个手势。   烛光被掌风带到,半明半暗之间,宋宇看见阿思钵眼中一闪即逝的那道寒芒,竟有些惊心之感:“大人原本打算的是……”   阿思钵一笑,复又恢复了温和:“金更鲁既然有胆量派人来杀我,我岂能不小小的回赠一下?青冥军都带来了,这份大礼却不能送出,真是可惜了。”   宋宇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半晌,苦笑道:“大人果决。”   “你心里恐怕不是这么想吧?现在想想,老天既然给了这么一个机会,不用倒也可惜了。若是将那些人一个个暗中解决,军中引起恐慌,倒也麻烦得紧。”阿思钵了然的看他一眼,轻笑说,“宋先生,烦你给我拟份折子出来。也不用快马加鞭送去上京了,陛下马上就要来汴梁,当面呈给他就行。”   宋宇道:“是。”   “另外还有一事想听听先生意见。”   “先生可知这段日子有许多越朝遗民偷偷南归?这次战事便是因此而起。”   宋宇轻轻点头:“知道。”   “杀一儆百这法子可还有用?”阿思钵脸色略带寒色,平静问道。   “大人,只怕此法并不恰当。”宋宇想了想,又抬起头,镇定的阿思钵对视,“大人整顿军中秩序,使出严酷手段不足为奇。只是治民,却不可如此行事。汴梁路在真烈国地位特殊,大多是越朝遗民。长官遇到与真烈本族相关的事务,往往畏缩恐惧。是以马贼横行,却无人敢真正的管上一管,逼得遗民偷渡南迁。若是再以严酷手段镇压,只怕民怨沸腾。所谓官逼民反,到时与对岸内外呼应……大是不妥。”   阿思钵细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续道:“那依先生之见?”   宋宇微笑:“我这法子,却有些冒险了。”   “哦?”   “不若睁只眼,闭只眼,让那些遗民渡河而去。”宋宇不慌不忙道,“一来,若是南北真有战火开启,这些遗民心中还有越朝,留在此处,是后患;二来,大量的流民迁移后如何处置,这其中有些人必然会成为流寇……只怕对于越朝朝廷来说,也是件头痛之事。”   阿思钵不语,半阖了眼睛,嘴角挂了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若我没记错,宋先生祖上也是越朝人?”他睁开眼睛,琥珀眸色中淡光闪过,半是探究半是玩笑,“先生劝我这么做,倒不避嫌?”   宋宇表情甚是平静:“宋宇据实而言。其中利弊,大人心中定然有个衡量。”   阿思钵一笑,却继续道:“先生不曾生出回归故土的想法?”   “也曾有过。不过良禽择木而栖,此时南归,未必遇上明主,不若留下。”他虽其貌不扬,但说这句话时,双眸中也熠熠的透出光彩来。   “很好。”阿思钵笑道,“劳烦先生了。”   宋宇走后,一室寂静,天边明月甚是皎亮。   从临安回来,转眼也是月余了。阿思钵静静坐在椅上,忽然想起自己吩咐杜言做的事,若是一切顺利,若是那丫头没那么笨,那么,用不了几日,她大概就能得偿心愿了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仰头,站在窗边,似是在仰承着月色淡华,嘴角的笑意冰凉。   “若是不这么做,以后的事,岂非太没有趣味了么?”   来的人是是静云,谢绿筱有些吃惊,连忙将门打开:“你怎么来了?”   “奴婢刚从汴梁赶来。”静云笑了笑,“姑娘身体好了么?”   谢绿筱那一日昏昏沉沉间被塞上马车,便再也没见到过她,此刻一见,很是亲切,忙道:“好了。你怎么也来了?”   “大人遣人接我来的。”静云略有些羞涩,微红了脸道,“大概是怕别的人服侍姑娘不周。”   “他怎的这么不放心我?”谢绿筱气闷,“定要时时把我带在身边才放心么?我要是功夫有那么好,早就走了,还留在这里受气?”   静云忙道:“姑娘,大人不曾让我监视你……”   “我不是说你。”谢绿筱轻叹一声,心下越发焦躁,这里的府邸比汴梁那处小,可是侍卫却多得多,只怕更不容易逃跑。   “今日过来,路上萧瑟了不少。”静云便替谢绿筱布菜,一边随意的说些话和她聊天,“我听说,颍州府不少人都在往南边跑呢。”   “偷渡回南边哪有这么容易?”谢绿筱喝了口粥,摇头道,“被抓住可是了不得的事。”   “奴婢也不清楚。但是最近真的走了许多人。”   “静云,你是越人么?”   静云煞白了脸,似是想起了什么,连连摇头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谢绿筱略带同情的看她一眼,“那你父母呢?”   “静云是大人救下的,这些都忘了。”静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带了恳求之意,“姑娘别问了。”   谢绿筱愣了愣,放下筷箸,却是一口也吃不下了。她走至榻边坐下,低低的叹了口气。   静云有些无错,劝她吃不好,就这么把午膳撤下也不好,只能站在一边。   “我老父亲还留在越朝……我离开已经快两个月了,不知他老人家急成了什么样?”她怔怔的望着窗外,先是随口抱怨,说到后来,想起了父亲兄长,眼眶却真的微红起来。   “姑娘……”   “不吃了,你拿下去吧。”她侧了侧身子,心情很是低沉,“我睡一会儿就好。”   静云让人收拾了饭菜,走到她身边道:“不如静云出门给你买些开胃小食吧?姑娘想吃些什么?”   “嗯……你出门……”谢绿筱忽然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左颊那小小梨涡上,“随便吧,橄榄什么的都行。”   “那奴婢马上就去。”   “哎,等等——”谢绿筱喊住她,“我和你一起去。”   “那……恐怕不成。大人吩咐了,姑娘身子没好,不能出门的。”   谢绿筱灿然一笑:“我不出去,我在院子里走走。”   谢绿筱数日没有出门,浑然不知天气有什么变化,走到外边才发现不知不觉已是初春了。这颍州府近淮水,空气颇为湿润,加上这府上庭院玲珑,廊檐巧致,让她想起了自己家中……她随着静云往外走,心下愈发的难受起来。   静云从偏门出,给侍卫看了看什么物事,便出去了。谢绿筱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屋的时候,她有意绕了一圈。其实这府中的侍卫虽多,但此刻倒是没见多少,大约是午间换班的时候——谢绿筱心中估算着时间,便在廊靠上坐了一会儿,直到看见有侍卫从不远处走来,方才起身离开。   她三绕两绕的,进了后边花园。地方不大,却开了一个小小的镜湖,庭中一个小小凉亭,让谢绿筱想起家中的碧澄亭。踏过长廊的时候,脚下碧波泛着粼粼金光,小湖两边的树木谢绿筱并不识得,此刻亦泛出了嫩芽,鲜嫩嫩的甚是惹人爱怜,空气中飘散着清香的味道,痒痒的在鼻尖逗弄。   在亭中石凳上坐下没多久,忽然看见小湖对岸两个人影慢慢走来。   其中一个她不熟,但是因为一路同行至颍州,那人坐在前一辆马车上,她见过几面。大约是这府中的谋士,看起来……五官温和,倒像是越人。   至于另一人,目光遥遥投来,不知是不是落在了自己身上。想起昨晚之事,谢绿筱凭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背过身,目光投向远远天际,心中祈祷这两人快点离开。   阿思钵和宋宇走至桥廊一侧,望着亭中单薄身影,笑道:“如此,就按照先生说的办。”   宋宇看了看不远处的女子,笑笑便离开了。   他有意放慢了脚步,走向亭中。   谢绿筱一双耳朵竖起,脚步声虽轻,可到底是往自己这边而来。她转身,目光中不掩警惕,冷冷的看着来人。   阿思钵今日轻袍缓带,神情很是舒缓。其实他这样打扮,挽起头发,而非扎成长辫,这般风仪,极像临安城中的清贵公子。   只是那双眼睛不像——细看他的眼眸,幽深锋锐,会叫人想起一种野兽般的孤厉。   她不想与他多言,便欲从他身侧走开。   “良辰美景,你却愿意去屋里闷着么?”他慢悠悠的开口,在椅上坐下,“真叫人费解。”   谢绿筱走出半步,还是没忍住,便口出讥讽:“良辰美景,美不过御道,美不过梁园。大人口中美好的事物,才真正的有些叫人费解。”   他未再言语,清亮的目光投向湖边青葱绿意,忽然道:“那时你说,春夏之际,是西湖边东西马塍最美的时候?”   谢绿筱一愕,她对他提起过东西马塍?   可是此刻他这般说来,她不得不另作他想。也曾有异族听闻西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美名而欲南侵的——这人,只怕也存了这样的念想。   “再美也是我越国的,与你这异族人何干?”谢绿筱看了看他俊美的侧颜,心下忿忿。   阿思钵呼吸平缓,良久才微笑,淡淡道:“每次你对我说出这些话,我便忍不住想——若是别人敢在我面前说出这样肆无忌惮的话,只怕死百次都不够。”   “杀了我也好,一了百了。总胜过无故被人拘在这里。”谢绿筱转开眼神,坦然道,“说起来,阿思钵大人,我们患难与共。那时我虽没本事救你,可也尽心尽力的帮你。如今我伤势已好,你可以放我了么?”   他只是微笑着沉默,既不说放,也不说不放。   谢绿筱心底慢慢变凉,咬了咬唇。   “你住在这里,是嫌我对你不好么?”   谢绿筱看着他的薄唇,摇头道:“你对我虽不算好,可也说不上坏。”   阿思钵目光中噙了笑意,那眼神似乎是在说: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知你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可是袁兄,我是越人,如今身在故土,为敌所囚,心下滋味之难受,恐怕你无法体会到。”谢绿筱顿了顿,盈盈眼波望向端坐不动的男子,“你又何必在我面前粉饰太平,做出这种种姿态?”   阿思钵眉梢微挑,忍不住微笑:“粉饰太平?你一个小丫头,我何须对你粉饰什么?”   “既然如此,要么杀,要么放,胜过我一头雾水被困在这里。”   阿思钵笑意不掩,一双凤眸望进她目光深处,却缓缓道:“若是这两者我都不要,我只要你这人呢?”   谢绿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涨红了脸,提了裙子便转身疾步离开。   她的身后,阿思钵看着她仓惶的背影,心中愉悦,竟轻笑出声。   谢绿筱回到房中,想起他刚才的话语,脸颊烧得发烫——又想起昨晚轻薄的举动,背脊上出了一层汗。恰好有人敲门,惊得她浑身一抖。   “姑娘是我,我买了些吃的回来,你看看,可有喜欢的么?”   静云走进来,一样样的将小碟呈上来:“这是杏脯,这是橄榄……”   谢绿筱不忍拂她好意,拈了一片杏脯,含在舌尖,慢慢的说:“我在家的时候,也爱吃这个。临安的狄家干果店最是有名不过……”说到这里,神情微微一黯。   静云不敢接话,只说:“姑娘要是喜欢,我明日再去买一些。”   第二日,尚未到午膳时间,谢绿筱便嚷着有些饿了。静云连忙吩咐布菜,谢绿筱吃完,笑嘻嘻的说:“静云,你再去给我买些昨日的橄榄吧,挺好吃的。”   静云答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忽然后颈被人拿硬物砸了一下,她一阵晕眩,张口便要喊叫——又是一下击打,身子便软软倒下去了。   谢绿筱心有余悸的去探她鼻息,生怕自己适才下手太重。她……大概是无事的吧?谢绿筱心底有些愧疚,在她胸前轻轻一探,摸出一块小小的令牌来。上边的真烈字她看不懂,但是昨天静云用的,就是这一块。   还有……盘缠……谢绿筱目光在屋子了转了一会儿,最后没办法,摘了静云头上的一支镶玉银簪子和她耳上一对珍珠耳环,再加上自己身上的首饰,大概也够了。她在房间内又坐了一会儿,等到侍卫换班的时刻,推开门,若无其事的往偏门走去。   门口果然有人站着,谢绿筱咬牙,大不了就是被识破抓回去,尽量镇定的将那木牌递给了门卫。   意想不到的顺利,侍卫只看了一眼,便放她离开了。   谢绿筱独自一人站在颍州的街巷中,忽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自己出来了?   她回身看了看那宅子,心头一阵轻松,又辨了辨方向,加快了脚步往南门行去。   阿思钵看了看床上还在昏睡的侍女,脸色如常。   “大人……那位姑娘已出了颍州城,如今正赶去花靥镇途中。”   阿思钵沉吟了一会儿:“她是走去花靥镇?”   那人一愣,答道:“雇了辆马车。”   “唔。”他拿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道,“告诉杜言,她若能渡河是最好。若是不能……就还是把她捉回来吧。”   那人才出门,静云却醒了。她后脑一阵疼痛,头脑也有些不清醒,隔了片刻,看见主人一双目光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饰,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阿思钵瞧了她一眼,站起来,声音悠悠的在离开前传来:“起来吧。好好休息,隔些日子我会遣人送你回汴梁。”   走至门外的时候,宋宇微笑着等候多时了。   他手上拿了一折册子,递给阿思钵,道:“大人,这是拟好的名单,您看看。”   阿思钵边走边看,点头道:“不错。这份名册很很合我的心意。”   “只要陛下准奏,大人就可放心了。金更鲁将军留下的心腹,便算一扫而空了。”   阿思钵抬眸看他一眼,忽然大笑:“陛下本就给了我任命官吏的权力,为何还要等?”   “这……”宋宇大惊,“连换数十名将官……这样大的事,还是上报为好。”   “也好。”阿思钵眼中锋锐一现,语气却依然随意,“折子我奏上去,但是我的人……便先用起来吧。”   “先斩后奏么?原先的将官们该怎么办?”   他抿了抿唇,目光中带了淡淡笑意:“该怎样就怎样吧。这颍州城最近走了这么多人,狱中可空空荡荡的。”   史书记载:   天眷七年二月,阿思钵初赴颍州。闻兵败,责之,遣使捕将官,共计六十有三人在狱。未等上谕,差亲信替之。三月,帝至汴梁,闻之,戒之曰:“战死不过百人,何以牵连至此?”答曰:“换百人,则十万大军面目一新。”帝一笑,遂不复问。   后世的史家也好,兵家也罢,在提起南越神宗、同真烈世宗之时的乱世、以及那些熠熠名将时,总是无法绕过两个人。   越朝的至和十年,同真烈天眷七年的二月。   风劲霜白。   陈昀和阿思钵,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中:被赋重任,与强敌对峙,却在新的环境下颇有些寸步难行。   但是他们各自逆转困境的方式,却像他们日后的用兵风格一样——陈昀之“仁智”,阿思钵之“诡厉”,已然展露无疑。   梦呓   双脚甫一踏上踏上实地,身边的同伴就发出了欢呼声,谢绿筱看见有一队士兵跑来,简单的对自己这十几个人盘问了几句,就放行了。   她没有随着同伴往前,喊住了之前那个士兵:“这位大哥,请问你知道陈昀陈将军如今在何处么?”   那士兵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要见陈大人?”   谢绿筱点头。   “你想见?我也想见啊!陈大人日理万机,还要琢磨着和真烈人打仗,哪有空见人?”他指了指前边已经走远的人,“快跟上吧。”   “我是他妹妹!”谢绿筱急道,“他不在此处吗?”   那士兵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上下打量着谢绿筱道:“不曾听说陈大人有一个从对岸逃过来的妹妹。小姑娘,还是快走吧,陈大人不会见你的。”   谢绿筱看了看如今自己这般狼狈模样,暂时无法可想,只得又追问一句:“那么这位大哥,你可知道如今陈大人是在庐州还是在别处?”   那士兵已经颇有些不耐烦,转了身道:“不知道不知道!”   谢绿筱走出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此刻重回大越的狂喜心情已经淡了下来,她开始慢慢的琢磨如何才能回家。身上的首饰在花靥镇换了几贯钱,又找了偷渡的船家,早就花光了。如今明明知道陈昀在这附近,偏偏又见不到他……谢绿筱有些沮丧的踢了脚边一颗石子儿,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声响起来。   一群人都停下脚步,退避在一边,让那两个军官先行。   那两名军官却勒下了马,皱眉环视这又一批从北岸流亡而来的遗民,目光落在了角落那个女子身上。   她穿着真烈女子的服饰,发辫盘在头上,又是从北边来的……会是大人要找的那人吗?   “喂,刚才是谁要找陈大人?”   许是惧怕和军人打交道,一群人唯唯缩缩的往后退,直到有一道女声响起来:“是我。我要找陈大人。”   果然是她。   那军官看了她几眼,又问道:“姑娘是?”   谢绿筱干脆的说:“我姓谢。”   军官想了想,跃下马来,将马缰交到了谢绿筱手中:“陈大人这几日在巡营,并不在军中。下官先把姑娘送到安丰军吧?”   谢绿筱翻身上马之前,犹疑着又问了一句:“你是?”   那军官生得很黑,又精瘦,微笑的时候露出一口亮白的牙齿:“在下纪源,在陈大人麾下。”   纪源看着少女纤薄却挺直的背影,穿着的衣物虽然破旧,可自有一种清华流丽——这少女气质虽然上佳,可为何是从北面偷渡而来?   “谢姑娘,有几句话还是得问问。”他打马上前,“为何您渡水而来?”   谢绿筱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纪源只道她心中不悦,便解释道:“前些日子渡水而来的遗民中混入了细作,姑娘勿恼,该问的,我总得问问。况且陈大人没提姑娘是打从北面来的……”   谢绿筱默默听着,心中也警醒过来:若是见了陈昀,她该如何解释自己去了真烈?还有阿思钵……她又该怎么说起?   安丰军是淮水边的一座重镇,卡着一道峡谷,前边是滔滔河水,两侧青山如削,座后的是甚为坚固的青灰城墙。   谢绿筱随着纪源进入这座城池的时候,恰有着落日余晖,街道小巧,秩序井然。纪源扬起马鞭指了指内城那一处大宅道:“那便是将军府。”   “陈将军他素日就住这里么?”谢绿筱极目远眺,又环顾四周,“这里恐怕还住了其他将士的家眷吧?”   “这里相比淮南西路其他的要塞据点,因有了城池为凭,总是要安逸一些。是有将官们携了家眷住下的。不过陈将军十日内倒有八九日在巡查防务,加上训练士兵,常常不在此居住。”   “哦,那他此刻在何处?”   “姑娘来得不巧,昨日大人刚刚去了庐州,想来要明日才回来——”纪源沉吟片刻,“将军府此刻进不得,我便安排姑娘在别处住下,可好?”   这边防要地,行事谨慎是应当的,谢绿筱有些局促的看看自己一身衣衫,点头道:“只要能把这身衣衫换了就行。”   夜凉如水。   谢绿筱刚刚将一切收拾妥当,在木桶中洗澡,换了那身从静云身上剥下的衣服,宅中的老妇人将衣服收去了,又道:“这里吃的都简单,姑娘别嫌弃。”   她端了碗肉臊子面上来,上边淋了些香油,加上几片青菜,香味却勾人。谢绿筱接过来道了谢,竹箸挑了一丝放进口中,心中十分的满足。   吃的的确不如在真烈之时,床也不如那边的舒适——可这是在越朝啊,谢绿筱从北边回来,只觉得这里无处不是亲人,心中宁静安定,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她在汴梁和颍州之时,除了卧床养病那些天,日日辗转反侧,夜不成眠。眼下回到了南边,听着窗外风声如梭,沾枕即睡。   屋外庭院中植了数枝翠竹。月色落在修长纤细的叶面上,镀上了一层晕黄光华。   陈昀疾步走过的时候,风声掀起了窸窸窣窣的细响,浓郁的绿色仿佛染在了他素色长袍上。他从庐州出来,原本要赶去西边霍丘,途径这安丰军的时候,回将军府取些东西。恰好遇到了纪源,便得知了找到谢绿筱的消息。   “大人……还是让人把那位姑娘叫醒吧?”纪源跟在他身后轻声建议。   此时已是丑时,男子进女子卧房虽是不便,可纪源倒没想那么多,只怕那人不是陈大人要找的人,若是对方派来行刺的……那可糟糕。   陈昀倏尔停下脚步,静静道:“你去院外等着吧。”   “大人……”   陈昀只摆了摆手,离那门口还有数步距离,他却已放缓了脚步,一颗心却跳快了些许。那种感觉,和在战场上遇敌截然不同,这是他全然无法控制的节奏——这小丫头,真的回来了么?   他的手指扣在门上,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一脚踏进的刹那,陈昀便知道,不会是别人,一定是她。   那是一种幽浮在空气中的暗香,甜谧而祥静,他将她揽在怀里的时候便闻到过。此刻更深露重,于一室寂静中,痒痒的熏着他的鼻尖,突如其来的,将他心中那骤急的节奏舒缓下来了。   陈昀走至床边,光线很暗,可他目光清亮如水,映照着床榻上无暇的睡颜,这几日心中抽紧的褶皱处,也慢慢的绽开了。   她如瀑的长发披在枕间,侧脸向外,下颌却没有之前的柔和圆润了,尖俏俏的清减了许多。   他凝视她良久,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这在外游荡的近两个月,居然去了真烈?吃苦了么?遇上歹人没有?   纵然满腹疑问,可却不忍心将她叫起来。他无声的叹口气,俯身,轻柔的触上她的脸颊——掌心的温度让谢绿筱十分舒服的蹭了蹭,然后喃喃的喊了个名字。   乍起晚风,吱呀声中将窗推开一丝开裂。月光如同绸缎,优雅而华润的从那似缝隙中流淌进来。   陈昀有片刻的失神。   真烈,汴梁路,颍州。   阿思钵环视麾下的前线将领,其中泰半已经换上了自己熟悉的面孔,大多是从青冥军中一手提拔而起的,目光中闪烁着和自己相似的桀骜与锐气。他目光一转,又落到角落的那几个男子身上。驻守汴梁路的十万大军中,有近三万人是越人,自有原来的越人将领统帅。这些将领站在同僚之间,便是军衔一样,也免不了有几分瑟缩。此刻他们在帐内的阴影中,确有些不起眼。   “我真烈的水师,是何人在操练?”阿思钵面无表情问道。   有一虬髯大汉跨出了一步。   “当年真烈南下,为何只将越朝赶到了淮水以南,没有再拓宽疆土?”   那人吞咽了口水,不得不答:“越人恃着淮水,我军又不习水性,便在这里被阻。”   “你们倒是知晓!”阿思钵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开,声音中含着淡淡的冷意,“这数十年过去,为何丝毫进展也无?也无怪前些日子会被越军歼了一仗。”   一时间无人应话。   真烈人马背上立国,骑射功夫没得说,但是这水战,却委实难为这些性子彪烈的汉子了。有些人从北方戍边而来,自小到大没见过大河江流,一上船便吐个不休,如何再与人作战?加上前任长官金更鲁乃老持之辈,既采取了守势,对水师更是不甚重视。   “金更鲁大人说过,水战不足惧。”那虬髯汉子忽然开口,声音极大,“但使马上功夫精熟了,将来便是要打过南边去,也能以骑兵定天下。”   阿思钵微微勾起眼角,望向那个人,平静道:“这位是?”   “颍州团练使,可鲁。”那人甚是理直气壮,双目瞪如铜铃。   阿思钵微微一笑,却似没听见那人的话语,转过头吩咐道:“陛下不日南巡,届时定然还会再来督察水师操练。余晖、姚崇,你二人负责督练水师,莫叫我失望。”   角落中那两位越人将官出列,一脸不可置信,愣了一会儿,才领命而去。   待帐中军官们一一离去,却是宋宇掀开毡帘走进来,也不行礼,笑道:“大人处理完军务了?我听说颍州团练使顶撞了大人?”   阿思钵笑了笑:“他确实颇有胆量。”眼角轻轻一挑,不知是赞是讽。   “大人预备如何处置?”   阿思钵正展开手上一卷书册,甚是惊讶的看了宋宇一眼,笑道:“先生这般说,可叫我意外了。可鲁为人甚是鲁莽,这样的人,战时适合充任先锋,必有万夫莫开之勇。有用之人,我怎会随意处置?”   宋宇微微颔首,笑道:“也是。我又听闻,大人遣了两名越人训练水师?”   阿思钵狭长深邃的双眸中滑过浅浅一道光亮,道:“无妨。虽是越人统领水师,现下军中长官皆换了人,不怕下层兵士不服。”   隔了片刻,阿思钵嘴角渐渐蕴起笑意,目光却深浅难测:“原来先生竟是在考量我么?”   “大人不亦如是?”宋宇一愣,呵呵而笑。   阿思钵并没有笑,薄唇轻抿如直线,若有所思。   毡帘忽而又被掀起。   阿思钵见是杜言一人归来,表情略有片刻的怔忡,旋即沉声道:“如何?”   “人已进了安丰军内。”   宋宇轻轻皱眉,心道莫非有细作混入了对岸?可转眼瞧瞧阿思钵的神色,并不甚像——倒似那一日在后院遇见那少女,他也是这般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重逢   清光数丈,缓缓由庭院滑入这小室内,水磨石的地上恍若波痕错综。   谢绿筱在床边怔怔坐了一会儿,听见门外有人轻轻的问:“姑娘起了么?”   这一觉她睡得神清气爽,笑吟吟的将门打开,那老妇便上前服侍她梳洗。   “昨晚陈大人来过了。”她一边替谢绿筱挽髻,一边道,“昨日太晚了,他就在这厢房歇下的……”   谢绿筱头一偏,几丝黑发便从老妇指间滑落下来。   “陈大哥来过了么?”她的声音不掩惊喜,“他还在此处?”   “一早出门去将军府了,叮嘱了说姑娘醒了就去将军府找他。”   谢绿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站起来,又被老妇按住道:“姑娘稍等等,陈大人说过了,他今日不会离开。不急。”   将军府因设在安丰军内,进门便是一个颇大的院子,又可作练武场使用,两边陈列了些兵器。谢绿筱从马车上下来,提着水青色襦裙,快步走进门中。   一进门便瞧见了昨日带着自己回来的将官,谢绿筱停下脚步,微笑着向他打了招呼。   纪源手中还持了册子,想是刚刚谈完军务,便指指里边道:“大人在里边呢。”   谢绿筱抬眸望去,台阶处已站了一道隽长的人影,正快步向自己走来。   未几,那人影已经在自己面前。   眼眶中陡然有了酸热的感觉,她还未出声,身子已经被一道柔缓的力量轻轻一带,靠在了温暖的怀抱中。   谢绿筱埋首在陈昀胸口,泪水终于还是止不住,扑簌簌的落下来,又洇进了他的衣襟上,些许温热,些许咸湿。这个怀抱叫她想起小的时候自己在园中摔破了手脚,父亲就这么把自己揽起来,低声安慰自己。   陈昀慢慢的揽紧她,听见她在自己怀中低泣,心中愈发不安起来——她可是在外边受了什么委屈么?   风声掠过庭中青葱绿叶,隔了良久,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慢慢道:“瘦了许多。”   她在他怀中仰了仰头,不意听到这样一句话,一时间愣在那里。   陈昀的手探在她肩胛上,又轻轻拂过,低声说:“现在抱着你,就像抱着那年咱们在街上捡到那只狮子猫,都是骨头。”   谢绿筱微窘,喃喃的喊了一句:“陈大哥……”   带了薄茧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一点点的擦去她半干的泪痕,陈昀的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强自压抑住的紧张:“都回来了,还哭什么?”   谢绿筱有些迟疑着向他笑了笑:“我以为都见不到你了……”   她虽瘦了些,可笑容一如既往的清透灵动,直到此刻,陈昀终于彻底的放下心来,转而携着她的手,牵着她往后院走去。   后院一株刚萌春芽的丹桂之下,陈昀微扬了嘴角,柔声问她:“跟我说说,跑出去遇见了什么?被歹人欺负没有?”   被歹人欺负……谢绿筱一时间有些怔然,她该说出阿思钵的事么?   真烈汴梁路的宣抚使悄然潜入临安,又在闹市中布下惊马伤人……她该说出来么?   谢绿筱嘴唇微微一动,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我不该偷偷跑出去……更不该跑到汴梁去。”   即便如今她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这句话由她自己说出,还是叫陈昀有些后怕——他的目光柔和而专注:“怎么会去了汴梁?”   “你还记得那一日我们在集市上认得的那位袁公子么?”谢绿筱看了他一眼,小心辞措,“他……他带我去的。”   “袁思博?你们是从何处出关的?若是经由互市,理应经过淮南西路——”陈昀深深的凝视她一眼,语气中有几分涩然,“阿筱,为何不先来找我?”   谢绿筱想不到他缜密如此,一愣之下,脱口而出:“我原本是打算来寻你,后来……后来出了些意外……”   陈昀扬眉望向她,心中苦笑一闪而逝,这丫头的意外……可真是层出不穷。   “路上被贼人跟上了,行到滁州,袁……兄的商队被劫,我也受了些伤——”   话音未落,陈昀已然打断她,眉心一皱,急道:“何处受伤?痊愈了没有?”   她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只是微微绽开了笑靥道:“在腿上,已经痊愈了。”   陈昀的表情未曾放松,又因她说伤处在脚上,不便查看,想了想,方道:“一会儿去请个大夫来看一看。”   她低低嗯了一声,又听见陈昀道:“后来呢?”   “后来,袁兄的家人找了过来,翻过了清流关直接入了真烈境内。我养好了伤,就回来了。”   枝间有流莺飞过,婉转几声声响。他瞧着她低垂的长睫,阳光筛落而下,留下如篦子般浓暗不定的阴影……这段经历到了此处,忽然支离破碎起来,她为什么不愿说?陈昀心中滑过疑问,却也没有再逼问她,只是淡淡笑了笑:“回来就好了。”   谢绿筱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挽着他一条手臂,静静的将头靠在他的肩膀处,轻道:“陈大哥,我进了汴梁城……那里,大不一样了。”   他微微侧了身子,让她靠得更适意一些:“有什么不一样?”   谢绿筱静静的靠了一会儿,忽然直起身子,望着陈昀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陈大哥,我们能收复中原么?”   她的眼神有些炽烈,又有着期待。陈昀看了良久,渐渐迸出一丝微笑来,忍不住探出手去抚了抚她的鬓发:“我亦希望有这么一日。”   “会有这么一日么?”她瞧着他英俊的侧脸,带了小小的希冀重复了一遍。   流莺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他们的呼吸声交错,有着近似的节律。   此刻的陈昀,不再是那个素日包容她溺爱她的兄长。他的双肩平阔,星眸剑眉,薄唇如弦,呼吸平缓。仿佛是战场上纵马驰骋不败的年轻将军。   “阿筱,”他从容不迫的答她:“会有这么一日。”   谢绿筱微弯起唇角,鬓发随着轻轻点头动作而被风撩动:“陈大哥从不骗我。”   陈昀清亮的目光越过少女柔美的容颜,落在了更北的苍穹之上,那里有他们共同的故都。   “垣西那里,我已经送了急信过去。免得他担心。以后不可如此任性了。”   谢绿筱低下了头,不吭声。   陈昀看看她的侧脸,忽而微笑,有种冲动想问问她昨晚梦呓的名字——那个大哥,究竟是垣西……还是自己?   “陈大哥,我可以在这里住下么?我不会惹事……”她带着恳求望着他,“你别送我回临安。”   他含笑望着她,既未答应,却也不曾拒绝,显然还在沉吟。   “你留在这里,我未必有时间时时刻刻陪着你。”   “没关系……我只是不愿意回去。”   陈昀叹了口气,低声说:“其实垣西他……”   谢绿筱一脸警惕的望着他。   陈昀不再言语,只是理了理她的鬓发。谢家的家事,他无法插手。而他只需她回来就好。   这样初春的晨曦之中,他望着她,眼角眉梢无一处不是温润笑意。   水戏   天眷七年三月二十日。   汴梁,临水殿。   春日晴好。   宫殿之前立着数排着厚重铠甲的仪卫,皆沉眉敛目,面色端肃。正对着宫殿的是一个极大的湖泊,阳光下泛着浅浅金泽,望之绵延壮阔。四周群山环绕如少女青色裙裾,秀丽旖旎。   离临水殿最近处,并排列着四只彩舟,初初望去,其上大旗挥舞若云卷云舒,奇珍异兽在驯兽者指引下扑楞跳跃,热闹非凡。   彩舟之后的又有小舟数十只,望着并不大,不过一二十丈,插在了彩舟空隙间。   过了片刻,其中一艘缓缓驶向前方,快至池边的时候,倏尔从前舱跳出了一个小小的白色人影,手中持了钓竿,悠然自得的垂钓。很快,鱼竿微微一颤,那小人将长竿一提,便扯出了一条银鱼,阳光下鱼尾活泼的轻甩,溅出了无数晶莹水滴。   此刻小舟已经轻轻靠岸,岸边的人瞧得清楚,那竟是个木偶人。   巧夺天工至此——只是喝彩声尚未响起,那小舟便已悄无声息的退下了。连那四只彩舟也在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平静无澜、如同莹润玉石的湖面。   临水殿中央,皇帝坐在上首,身势挺拔高峻,绵密而暗敛着光泽的缎纹之上,如意云行纹衬得他尊贵而无法叫人直视。长发以玉冠束起,眼眸,鼻梁,薄唇,高邃相间如同峰谷。   深邃的五官,微卷的长发,淡金色的眸子——他噙着淡笑看这诸军百戏,便是不动声色,却也耀目卓群,莫测的表情,让旁观之人总是带了几分忐忑。   湖面之上,已有人插上了標杆。又从两侧缓缓驶进两列船队,左右各二十余只,皆虎头龙尾,由绯衣军士指挥,静默立于两旁。   哨声忽然响起,这两支船队忽然如鱼龙般在湖面中彼此穿梭,目标便是争夺那湖中心的標杆。东首那一队靠近標杆,为首军官红旗一竖,整支船队做圆形,团团围住那標杆,不让另一队靠近,而其首船急速掠向中央竖杆。   正要靠近之时,另一支船队划桨旋转,做楔形,瞧准了这圆圈薄弱,生生拨起湖浪,将那圈船只打散,又乘乱突围而入,也去夺那標杆。   双方军官以红旗招引,交互纠缠,进退有度,倒像是两个身怀绝技的高手彼此过招,煞是好看。   眼见争夺得最是激烈之时,殿内玉杯搁在桌上的清脆之声环绕整个临水殿,如同一道寒洌的风。顷刻间,凝固了一切动静。   临水殿前几下红旗挥甩,那两支船队得了指令,急速的退去了。只有那根挂着锦彩的標杆,孤零零竖立在湖面中央,甚是寞落。   年轻的帝王微微眯起了眼睛,望向跪坐着的汴梁路官员,漫声道:“这便是诸卿要让朕大开眼界的水戏?”   以胡斌为首,几个官员已经站至殿中央,忙忙跪下,却又浑然不知这精心准备的节目如何惹得皇帝不悦起来。   皇帝的五官深邃,说不上俊美无暇,却带着天成的勇决与英武。那双微带金色的眸子移至胡斌那弯得极低的背脊上,薄削的唇轻轻一抿,目光骤亮:“将这训练水戏的功夫用至战场上,前些日子那场仗是不是就不会败得那么惨?朕亦不用在越朝使节面前觉着尴尬了。”   他说得甚是悠然,听不出喜怒。殿下诸人,却无一人敢接话,殿外风声肃肃,一湖山色刹那间清冷下来。   打破这寂静一刻的,是殿外侍从通报的声音,甚高,甚尖,几若刺破云霄。   “汴梁路宣抚使,阿思钵将军求见。”   皇帝轻微点头:“让他进来。”   阿思钵曾是都指挥使,又任亲卫多年,皇帝许他可佩剑入殿内。   一身黑甲的年轻将军半跪在皇帝面前,伽和长剑扣在身侧甲片上,清脆的铿锵声划过。   “起来吧。”皇帝微笑道,“数月不见了,阿思钵。”   阿思钵站起,秀长的凤目扫过吓成一片的群臣,又仿佛视而不见。   “前日颍州军营忽传急务,臣连夜赶去,未曾迎接圣驾……”   皇帝打断了他:“好了。朕知道是水师出了事,处置得如何了?”   “已处理完毕。”   “你随我来。”皇帝站起来,衣上云纹如同水藻般在光暗不明间舒展,“今日的水戏,便赏到此处吧。”   快要出殿门的时候,皇帝忽然又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了看适才停着几艘小舟的地方,微微一笑,侧身对内侍说了句话。   袁思博跟在皇帝身后,目光却看着犹在张望的一群汴梁路文臣。他轻轻颔首,那些人见他如此示意,连忙退下了。   阿尔兰萨,真烈语中意为“狮子”。这位被后世称为狮子王的君主,此刻立在这湖心庭中,极目远眺。   和北方相比,此地虽未至江南,却已感受到湿润的气息拂在脸颊与颈间,湖光山色,亦仿佛笼着轻纱,轻柔难言。有云层缓缓飘来,天空敛去润金,渐渐转为一种黛青色。已有杨柳开始抽出絮花,丝丝缕缕的在天地间飞扬。湖边一圈繁绿树荫上,点缀着或淡粉或娇黄的花朵,一嘟噜一嘟噜,美不胜收。   “前些日子去了临安,感觉如何?”皇帝眯着眼睛将这幅美景揽入眼底,闲闲问道。   阿思钵略一沉吟,方答道:“若说景致,临安更胜一筹。”   皇帝侧目,淡淡看他一眼:“听说有人在路上伏击你?”   “是有此事。”阿思钵说得甚是轻描淡写,“那时在越国境内。若是事成,只需推给边境贼寇,这主意打得很是精明。”   皇帝淡金色的眸中滑过浅浅一道光亮,却提起了另一件事:“可记得那时朕赐名给你和你阿姐么?”   “是,陛下给阿姐赐名阿丽白,意为天赐。给臣取名阿思钵,意为……”   皇帝将话题接去,道:“你阿姐并无显赫家族背景支撑,待人又良善,她入了这宫中,朕虽时时照拂着,却也怕百密一疏。当日朕赐名你阿思钵,意为辅承,便是希望你在这宫外,能给你阿姐支撑。”   阿思钵眸中泛起复杂至极的光泽,道:“臣知道。”   皇帝笑了笑:“所以你在此处,愈发的要小心。必要时下手狠辣是应当的。只是要慢慢来。切勿急躁。”   “是。”   皇帝望着一湖山水,又问道:“水师出了何事?”   “臣擢升了两名越人将领操练水师。前日有人不服这二人管制,军中几乎起了哗变。”   皇帝面色一凛:“哗变?”   “已处理妥当了。”阿思钵缓缓道,并没有避讳嘴角一丝残酷的笑意,“金将军如今虽远戍燕京路,可人去影存。这毒臣已拔了一次,却未见得拔出干净,只能再去了一次。”   “上次你逮了近百人入狱,贬斥亦近百人。这次呢?”   “真烈对越朝,数十年不曾有一败。战败之责,若是赏罚不严明,威信何立?臣不觉得手段酷烈。”阿思钵直视皇帝锋锐的眼风,不急不忙道,“至于此次哗变,下级军官参与居多,又和上次不同。长久以来军中北方士兵瞧不起越人,才慢慢酿成的风波。臣并无他法,唯有让越遗民组成水师,与真烈士兵演练了一场。真烈的士兵输得心服口服,日后想必不会再心生芥蒂。”   皇帝轻微点头:“这是个好主意。”   阿思钵一笑:“陛下知道臣的个性,遇上这样的事,少有回寰的余地。这不是臣的主意。”   皇帝看了他一眼,亦笑道:“哦?”   “臣愿替陛下引荐一人。”阿思钵轻声道,“臣观察他数月,是可用大材。”   皇帝点头:“也好。   风声轻轻拂来,低哨之间转为柔和。皇帝似乎无心再谈公务了,转身瞧了瞧阿思钵,笑道:“去见过你阿姐没有?”   阿思钵摇头道:“未曾。”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铁甲冰凉,又笑了笑:“去换身衣服,再去瞧瞧你阿姐。”   阿思钵正欲离开的时候皇帝又喊住他:“她不知你去过越国。”   阿思钵脚步一顿,微笑道:“臣知道。”   帘外烟雨蒙蒙。池对岸千曲百孔的太湖石被这轻雨一浇,竟生起了缭绕薄雾,烟气从那孔间醺醺而出,恍若仙境。   皇帝轻步走进水榭之中,侍女吃了一惊,正要出声,他却摆了摆手,悄然靠近那抹纤细的身影。   慢慢的揽她进怀里,皇帝的脸颊贴在她的鬓角处,轻声问道:“今天做了什么?”   怀中的女子先是被他惊得一颤,随即回过神,转过身要行礼,他只是按住她的腰间,低声道:“别动。这是在外边,没那么多规矩。”   他一边轻声说着,目光落在她柔美无暇的侧脸上。她不曾将长发挽成发辫盘起,只是随意的挽成了斜云髻,鬓边落下了几丝,被温热的鼻息拂过,撩拨得他唇角微痒。身子骨还是这么单薄,无论他逼着她吃多少补药,总也养不出一丝丰腴来。皇帝一臂就能圈住她的腰,忍不住抱得紧了一些。   “不曾干什么,就在这里看看这园景。”阿丽白低低的回答,身后的胸膛宽厚而温暖,将她完全拥住的时候,也替她遮去了这斜风细雨。   “我遣人送个只木偶船来,大约放在池中了,要不要去看看?”皇帝淡金色的眸中柔意缱绻,“这几日甚忙,也不曾陪你四处逛逛,可觉得闷?”   她从他怀中仰起头,抿出一丝笑意来:“不曾。”   “如此……”皇帝笑了笑,携了她的手往水榭外的小径中走去,“阿思钵回来了。”   阿丽白眼中一抹灵动闪烁而过,像是极轻极微的水痕淡淡荡漾开去,她抿了唇,声音有几分颤抖:“他……在何处?”   “不急。我让他回去换身衣服再来见你。”   内侍忙忙的走来问道:“陛下,是坐轿回去么?”   皇帝瞧了阿丽白一眼,问道:“你累么?”   阿丽白摇头:“陛下陪我走走罢。”   皇帝笑了笑,牵了她的手,又伸手对内侍道:“伞。”   内侍一愕,张口结舌道:“这……”   眼见皇帝俊朗的脸上已有了不耐烦的神色,内侍忙转身将手上的油伞换了把大一些的,恭谨递与皇帝手上。   天青色的烟雨中,皇帝便撑开了伞,遮在自己身侧,又揽着阿丽白的肩,缓缓的迈入雨中。   内侍与宫女们不敢跟得紧,只能远远的拖曳出一条长队。而最前边是两个身影。男子高大挺拔,紧紧揽着身边的女子,同掌着一把伞,仿佛就像寻常的夫妻。   有密密的雨帘从伞面四周滑落,像是小而晶莹珠子不断迸落。皇帝笑道:“这石头忒多古怪,为何还会冒烟?”   “这是……前朝蔡相的宅子吧?”阿丽白侧首回望那极为高峻的石壁,眼神中微有怔然,“那便是闻名天下的临风阁。”   皇帝笑了笑,不曾答话。他不愿住进汴梁城中前越朝皇宫中,便将宣抚使的住处腾了出来作为临时行在。   阿丽白的清亮的眸色映在皇帝眼中,她的声音温婉动听:“陛下,这太湖石里,叫人撒上了浮水甘石,一遇到水,便会蒸腾起来,仿佛云霞一般。”   皇帝静静听着,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眸光,蓦然间驻足,擎了她的手,低头看着她,轻声道:“陪我出来这一趟,你不开心么?”   在她面前,皇帝从不自称为朕。   阿丽白眉梢轻轻舒展开,颊上红晕仿佛浸润了水意的桃花瓣,清美动人:“不,陛下。我……很乐意出来走走。”   皇帝笑了起来,如刀削斧斫般峻然的侧脸线条刹那间柔和下来,却在岔道处将油伞递给内侍:“去见阿思钵吧,你们姐弟数月不见,想来也有许多话要说。”   “陛下你呢?”   “我还有些奏折要批,晚些一起用膳。”   在这濛濛烟水中,皇帝一直凝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曾离开。   变易   阿丽白拉着弟弟的手,低声说:“这里没外人,不用行礼。起来。”   她将他拉到窗边,仔细的打量,几不可微的叹气:“怎么瘦成这样了呢?”   阿思钵唇角勾起微笑,任由姐姐拉着自己的手,笑道:“没瘦。阿姐不觉得我结实了许多么?”   阿丽白亲自至桌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眼角眉梢满是骄傲:“是啊。我的阿弟早就长大了。”   姐弟俩其实有着相似的眉眼。这样的五官,在这个女子身上,确实全然另一种味道。温婉宁静,就像此刻手中的温润瓷杯,淡淡氤氲出茶香,蓦然间让阿思钵觉得浑身放松下来,   “阿姐,我找了些好玩的事物,本想让人带去上京,正巧陛下也将你带来了……”   阿丽白笑吟吟的压住弟弟的手,微笑道:“阿姐不急着看这些。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阿思钵一怔。   “今早我将静云叫来,说了会儿话。”她微笑着看着弟弟,“你可是有了心仪的女子么?”   阿思钵嘴边的笑意敛去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脑海中掠过,旋即冷笑:“不曾。”   “不曾?”阿丽白微笑,“对姐姐也不愿说实话么?那姑娘是什么人?你既愿意将她带去军营中,想必是很舍不得她。”   阿思钵不愿拂了姐姐的好意,只是简单笑了笑:“阿姐,这些事我心中有分寸。你无需操心。”   阿丽白轻轻叹了口气:“远……”   话未出口,她却怔了怔,转过语气道,“你如今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叫阿姐如何不操心?”   阿思钵带了戏谑安慰她:“阿姐,等我闯下一番功业,还怕这世间找不到相衬的女子么?”   阿丽白并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弟弟,眉宇轻皱。   “阿姐很担心你……”仿若幼时,她伸手抚了抚弟弟的头发,清眸中含了叫他看不透的幽澜,“过去的事,我们就当做全忘了,好么?”   阿思钵抿唇不语,只是微笑。年少时的倔强与执着,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中,仿佛重现了。   再开口时,他已不再是那个苍白沉默的少年,那双凤眸中精光一闪,最后的语气带了倦漠,敷衍道:“阿姐,我知道。”   屋外雨声潺潺,青绿的叶转瞬碧翠如洗,连眸子都被一并洗亮。   阿思钵侧耳听了会雨声,薄唇轻动,缓缓道:“阿姐,如今一切有我,我不会再叫任何人欺凌我们姐弟。”   阿丽白望向窗外,并不欲叫弟弟看见微红的眼眶。   正当寂静之时,忽然有人轻轻扣了扣门,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宋先生到了。”   阿思钵站起来,低声道:“阿姐,我先出去一下。”   阿丽白将他送至门口,望着他如今隽长挺拔的身姿,宽阔平坦的双肩,眼前的光影忽然扭曲起来——望见的却是一副模糊不清的画卷,一对极小的孩子,在漫天飞落的大雪中相依相靠,男孩儿脸烧得通红,喃喃的唤着阿姐……阿丽白回身,望向桌上他带来的那一包零碎小物,心中百感交集。   “宋先生何在?”   “在前庭候着。”   “陛下呢?”阿思钵脚步不停,长廊两侧竹叶被雨水擦得梭梭作响。   “陛下还在批阅奏折。”   “如此,今日我就带宋先生过去罢。”阿思钵远远瞧见宋宇的身影,淡淡道。   皇帝看着宋宇对自己行礼,便略带了兴趣打量他:相貌平平,只是神色间不卑不亢,那双眸子倒是有些晶亮,甚是平静无澜。   “听闻宋先生带了《言事书》给朕?不知这万言说的是什么?”皇帝一边翻着手中的册子,上边密密麻麻全是汉字,末了,他将折子一合,道,“先生不妨当面说给朕听听。”   宋宇沉吟片刻,笑道:“一时却也说不清。不如这样,陛下有什么想知道的?”   皇帝的手指在桌木上轻轻敲击,屋外雨水滑落,扣扣声不绝于耳。   “治国之道,当以何者为先?”   从古至今,不少君臣初次见面,君主往往就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既是真心实意的想要询问,却又带了几分考验之意。   宋宇接口道:“择术为先。”   皇帝淡金色的眸子注视着这个越人,有几分凝重:“先生请细说。”   “先帝入主中原,曾言道:‘虽得越人亦无用,不若尽除之,使草木畅茂以为牧地’。如今汴梁城内外,土地肥沃之处,尽为牛马牧地。数十年至今,此国策未得改变。若是陛下能一统南北,也是要在临安城内放牧么?”   皇帝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个侃侃而谈的越人。他说着极为流利的真烈语,甚至能将先帝的诏令复述得一字不差——可皇帝已经隐约的抓住了他要说的意思了,那些话语,模糊的和自己所想的契合……   “去年冬日,北方诸部牛羊冻毙过半,朝廷虽努力赈灾,只是依旧不能盖全。牧民既然无法生存,自然有马贼横行。马贼横行至此处,诸位长官是前朝越人,不敢管事。而越朝遗民又失了土地无法耕种,本就苦不堪言,被劫掠之后,只能偷渡。这样一场风波,从北至南波及而过,无人得以幸免。民益少,地益瘠。”   “陛下可曾想过,假若这中原土地不荒,则救济之粮可从汴梁路出,远至西京路。局面便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越人有句话唤作‘民不患贫而患不均’,如今朝廷之政策,先使南北不均;不均之后,百姓又越发贫穷,连温饱都不能至。国家自然动荡不休。”   “是以,民生不济,此是一大弊也。”   皇帝微微抿唇,淡淡道:“还有什么?”   宋宇并无惧色:“其二,真烈立国至今,因循末俗。恕草民直言,真烈之纪纲法度,皆粗疏苟简,不足以法,亦不足以流传后世。真烈人热衷武功,于开疆拓土或不可缺。只是制作礼乐、以文太平,更是措天下所必须。如今真烈政区、科举、官吏设置,皆循越朝例,其制又不及南越成熟,是以诸事有不顺之感。法度不明,此乃第二大弊。”   天色已然转为深稠的浓蓝。皇帝站起来,静静立在窗前,雨声萧萧。他负手而立,从侧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修长的影子落在了漏窗外的竹枝上,叶随风动,扑簌作响,可唯有黑影岿然不动。   “陛下,万言书说到底,只有一句话罢了。”   “先生请讲。”   “变风俗,立法度。”   皇帝良久不语,他只是从窗前慢慢的转身,回到桌边,重又打开了那本奏折,目光扫过头一句话:   “天付陛下九州四海,方今所急者,变风俗,立法度……臣所以来事陛下,固愿助陛下有所为。”   皇帝轻轻笑了笑,眸色冰凉:“阿思钵举荐之人,胆子倒真是不小。”   “大有为之时是否在今日,皆看陛下这一步,是往前,还是往后。”   宋宇看着皇帝的背影,沉声道:“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草民胆大,不过拿这项上人头,赌陛下的治国抱负罢了。”   烛光将皇帝的背影拖得极长,他挥了挥手道:“先下去吧。改日朕再宣你。”   真烈皇帝阿尔兰萨,这个在十六岁那年就被称为真烈第一勇士的年轻男子,微微的皱了皱眉。他忽然想起父皇的话语,那个依靠着长刀和马匹征服了这片土地、将越人赶至南边的老人,曾不无自豪的说:“真烈天生勇士,无须学南蛮之繁文缛节。一人一刀,足矣。”   只是即位七年,他目睹国内政事种种弊端,有一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皇帝的目光重又落在那本册子上。   奏折上的文字遒劲清俊,润和整齐,有一种天成的美感。相比之下,真烈的文字就显得简陋得多。   “阿思钵何在?”   “宣抚使大人一直在门外。”   阿思钵进门之时,皇帝闲闲坐着,嘴角噙着一丝笑,挑眉望向自己。   “陛下与宋先生谈了一个时辰有余。”   “哦?有这么久?”皇帝甚是讶异,旋即笑笑,指了指那册言事书道,“这上疏的内容,你已知晓了吧?”   阿思钵摇头道:“宋先生不曾说过。”   “他今日劝说朕效仿汉制,移风易俗。”皇帝甚是平静的说道,“朕一直以来想要规范典章,只是未曾想到,这人比朕所想的,还要激进数分。”   阿思钵抿了抿唇,没有即刻接话,俊美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漠然,仿佛事不关己。   皇帝不以为意,微笑起来:“这人……给朕出了个难题。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他说得容易,要做起来,却是难。”   阿思钵轻抿了唇,平静道:“此非臣分内之事。”   皇帝轻轻颔首,又看了看天色:“下去吧,这事改日再说。”   窗外的风雨不曾止歇。皇帝推开门的时候,阿丽白正坐在妆奁前,头发未曾束起,如瀑般落在身后,手中持了一件小小的物事,似在轻轻把玩。   他从未见他专心致志至此。   “这是什么?”皇帝饶有兴趣的立在她背后,瞧着她手中那样精巧的玩物。   “陛下……”她也不曾起身,只是回首柔柔向皇帝笑了笑,轻声道,“木枥香数珠,是阿思钵差人从南边给我带来的玩物。”   她将数珠举至皇帝高挺鼻梁之下,微笑道:“陛下闻闻,有香味呢。”   果然幽幽淡香,从她袖间缓缓飘出,皇帝笑了笑,伸手将她揽起,自己坐在椅上,又将她放在在膝头,轻道:“很香。”   妆奁上还摆放着许多小东西,皆巧致精工。皇帝将下颌置在她单薄的肩胛上,忽然改用越语道:“我听闻过有句话,叫做陌上花开?”   阿丽白一愣,过了片刻,才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   “正是这句。”皇帝道,“说的是什么?”   “说的是吴越王钱镠对王妃的情意深长。王妃归家省亲,长久未回,他思念许久,终于忍不住写信催促归程……中间便是这么一句:田野阡陌间的小花都开了,王妃亦可边赏花边回来了。”   她的声音清婉动听,皇帝仿佛被触到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揽紧了她的身子,贴在她耳边道:“陌上花开缓缓归,迩之……若是有这么一日,朕也这般催你回来,你愿意回来么?”   他叫她迩之……阿丽白怔怔的抬起头,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所以,所有的话语咽塞在喉间,柔美的唇抿起来,像是骤然阖上的花瓣。   “迩之……”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迩之……这个名字,又是什么意思?”   他之前从未问过,她亦从未向他说起过。   她平缓了呼吸,声音几不可闻:“远之事君,迩之事父……”   “迩之事父。”皇帝笑了笑,“原来你们的名字也有这么多讲究。”   “陛下……”   皇帝只是静静的抱着她,窗外雨声激切,他的唇从她的耳侧慢慢的游移往下,在光滑纤细的颈侧停了一会儿,忽然轻道:“终有一日,我会将南边那片天下握在手中……”   阿丽白纤细的手指握着那串珠子,指节微微发白。倏然之间,身子已经被横抱起来,直至被放在锦衾之内,那串珠子纷乱洒落一地。   皇帝自上而下俯看着她,慢慢的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轻吻,淡香萦绕。   “迩之,终有一日,我会将南边那片天下握在手中。你若要回故土……”   他贴向她的心口,最后那句话逸散开在身下柔软的身躯中,无人听见。   兵变   真烈。   利州东路。   饶风岭。   这是越国与南泉交界第一险要之处。此处没有空旷的平原,一条湍急挪腾的叶河,险峻林立的数峰并立两岸。葳蕤繁盛的草木在星光月色之下,纠缠蜿蜒如同鬼影。   数千人马悄然潜伏在叶水岸边。暗色之中,为首大将王旭双目不曾眨上一眨,紧紧盯着对岸。片刻后,他身子略微的侧向地面,隐隐听到了从地底深处传来闷雷般的不绝声响。他的身子虽是魁梧,此刻却灵巧如猫,向部下一挥手,当先上马。   时机扣得极好。大队人马翻身上马的时刻,恰好传来悉悉索索渡水的动静。   战马嘶鸣,骑士们扬起长刀,呼啸着上前拦截。   对方显然亦是有备而来,骑兵一拉缰绳往两处散开,并不与敌人正面冲杀。紧随其后的是身披藤甲的步兵。涉水而来,但是动作灵巧而敏捷,身子往下一蹲,将刀影划进马匹底盘或腹下,又悄无声息的往一旁滚开。铁甲铿锵,刀锋无声而闷钝的砍入,划出暗色的血光。   此处战场狭小,且地势曲折,多有阻碍,非常不利于骑兵冲击。   王旭在人群中砍杀半日,脸上黏湿液体滑落,不知是河水还是血水,随手一抹,表情有些狰狞可怖,又有几分急迫。他所带的骑兵部队在这里为对方压制,远不及对方敏捷,只是不知为何埋伏着的步兵迟迟未出。他心下急躁,伸手推了身边的传令官,怒吼道:“去,到后边发讯号。”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对岸涌至的敌军越来越多,先前离去的传令官却跌跌撞撞的回来了,大声道:“王将军!王将军!援军不见了!不见了!”   他手中重斧在半空中顿了顿,倏然垂下,左手抓起那人铠甲道:“什么不见了?”   “苗大人所率的步兵,都不见了……”声音忽然止了,那传令兵被人从身后劈了一刀,惨叫一声之后,歪斜在一旁。   王旭大怒,手起斧落,将那偷袭之人劈为两半。转头对身旁之人吼道:“再去探。”   身边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王旭砍杀之时,头脑却渐渐的清晰起来。   这一战部署之时,他便和接替韩文老将军前来的苗贤起了争执。而韩文老持稳重,川军在韩文率领下,和时备战,战时骁勇。对于何时战、如何战早有了一套极为完整的策略。   在王旭看来,这一次主动挑衅之战,是全无必要的。只是朝廷钦点苗贤来统帅全军,他执意一战,王旭只能服从。   然而在制定迎敌策略时,将帅又严重失和。叶河一带河谷居多,自然不利于骑兵冲击之力,理当布置奇兵埋伏突袭才是正道。偏偏苗贤一意孤行,将大股骑兵布置在此处,自己率领了步兵埋伏在林后。王旭苦劝无果,忿然离去。这个身经百战的将领,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掌握对方渡河那一刹那的阵型微乱,自己尚有机会。再根据事先约定,骑兵将敌人阵型冲垮后,援军便趁势冲杀。   只是如今己方陷入苦战,后方却全无动静。王旭又一次勒马回望后方,焦躁不安。   “王将军!真的撤了!后方无人——”斥候探马回报,如同当头棒喝,将王旭惊醒。他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件极为可怖之事,一时间脊背上起了一层冷汗,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重斧。数千骑兵都是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王旭有些茫然的环顾周围越来越险恶的战况,忽然仰天大笑:“苗贤吴伦,我川军大好男儿,便死在你等奸人手中!”   远处一轮羽箭射来,越军纷纷中箭落马,王旭身边骑兵更是疏落。他抓过一个亲兵,疾驰到岸边有遮蔽树木之处,如此这般说了几句话,又将他推开道:“去,这是最后一道军令!”   亲兵双目几欲滴出血泪来,得令而去。   王旭手持重斧,再次纵马而出,一言不发入了敌阵中,双斧抡起,威风凛凛。   许久之后,王旭只觉得鼻中嗅到了淡淡血腥味道——原来叶水已经沾满了鲜血了么?他有些恍惚的想到。片刻后,重重的几声咳嗽,嘴角又泌出几丝鲜血,他方才了然般低头看看自己身上。   盔甲早已碎裂,无处不是伤痕。肩头膝上,数洞贯穿,深可见骨。   勇猛无俦仿佛在倏然间消失了,他从马下跌落,冰凉的河水灌进口鼻之中。旋即,更为冰凉的一道锋痕划过自己的颈间,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世界在刹那间昏冥。   叶水兵败的消息传到利州东路兴元府。苗贤在府邸召集将领商讨善后以及反击事宜。   在场的诸人都是脸色不佳。这一役,越军伤亡近万人,损失的都是川军骑兵精锐。更何况,昔日韩老将军麾下大将王旭力战而死。同僚之间素来感情亲厚,一众人都是面色不佳,沉默不语。   苗贤心中自然打得是如意算盘。他在河谷中布置下骑兵,原本便是以这数千骑兵为饵,所谓的一石二鸟。   一来川军战败,众将人心惶惶。他带去的伏兵皆是亲信,只要自己不提不加援手之事,将战败之责推给王旭,既除去了韩文留下的心腹,又能以此为契机,收复众心。   至于其二,却是一番私心了。中原捷报传来,吴相便来了密信,要他寻觅机会立下战功,这样在皇帝和众臣面前,也算是有个交代。他觑着南泉算是一枚软柿子,只要此次战败之后好好布置上一仗,定能获胜。也不怕歼敌少,上报朝廷,自然有吴相为自己请功。   此时苗贤端坐于案前,脸上表情很是沉痛,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听到门外有人急报:“大人,蔡将军求见。”   蔡孚是王旭的副将,前些日子去利州西路协调军务,恰好避开了这一役。苗贤心下有些不悦,只挥手道:“让他进来。”   一进门,蔡孚冷冷的直视苗贤,立在屋子中央,既不行礼,也不说话。苗贤心下不悦之意更甚,道:“蔡将军坐吧。”   蔡孚哼了一声,手指扣在腰间刀鞘上,目光紧紧盯着苗贤,半晌,方道:“王将军和诸将士死得这般冤屈,此仇不报,某无颜处在这天地间。”   苗贤挤出了丝安慰的淡笑,道:“我等同仇敌忾……”   蔡孚不等他说完,一推身后那个一身血衣的士兵,道:“你来给诸位将军说说,昨日战场上,是什么情况。”   兵士有些畏缩的上前,吞咽了口水,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诸将愈听愈惊,其中数人手中扣了腰间兵器,因激动难耐,金属与铠甲相撞,发出细碎声响。   “还有此处。今日苗将军发给朝廷的奏表。蔡某给诸位读一读。”蔡孚扬了扬手中火漆封好的信笺,想也不想,动手便拆。   “大胆!”苗贤从座位上站起,大声呵斥,“大胆!!来人呐!”   无人应声,屋外的侍从不知何时竟换了一茬,守在门口,一动不动。   蔡孚嘴角扬起冷酷的笑意:“老子还就大胆了。”说罢将那信纸一拆,朗朗读出声来。信中将一切责任尽数推诿给王旭,甚至称是王旭订下错误战略,由此酿成大败。   当日在将军府中苗贤一意孤行,要将骑兵布守在叶河河谷,这是大数将领亲眼所见。王旭在川军中向来威望甚重,战死后又遭人诬陷,加上之前那传令兵的口述,诸人心下均已相信,愤懑不已。   “韩将军重病不起,无法给川军将士主持公道。这奸贼仗着朝中有人,害死王将军,又陷我等于不义。”蔡孚走上数步,目光逼视,生生将苗贤逼得瘫坐在座位上,“诸位弟兄,这事如何了结,蔡某不敢独断。”   军中最不乏的便是热血激昂之人。当下便有人吼道:“杀了这奸贼,替王将军报仇。”   川军将领纷纷响应,数人拔出了腰侧大刀,架在苗贤颈间。   至和十年三月二十四日,越军兵败叶水。大将王旭力战而死,近一万骑兵被歼。次日,利州路制置使苗贤被部下弑于军中。为将领者,欲投奔南泉者有之,欲为寇潜逃者有之。川军大乱。   这便是后世所称的“利州兵变”。   这道消息被刻在雌黄漆青字牌上,急递铺日行三百五十里,马不停蹄,昼夜不歇,将之传报于临安朝廷。   此刻的中原,春日正好。   谢绿筱在安丰军的将军府住下,很是清静。   陈昀军务极忙,有时回来半天,陪她吃顿饭说说话,便又匆匆离去。   谢绿筱一个人常常坐在院中看书。书卷都是在陈昀书房中寻出来的,看着看着,阳光从槐树枝叶中落下来,散落在书页上,便是一簇簇针密般的细点光斑。她读得有些发困,揉了揉眼睛,忽然听到院外传来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喜,知道是陈昀回来,回望之时,果然见到陈昀大步走进,一身铠甲尚未换下,英爽逼人。   他见了她,扬眉一笑:“在读什么书?”   “无甚,你书房中找出来的。”谢绿筱站起来,笑吟吟的打量他,“今日怎么有空?”   这样无暇的容颜,可不知又要多久才能见到了。陈昀心中微叹,语气却依然在逗着她玩笑:“猜猜一会儿谁来看你?”   指甲在书页上轻轻划拉而过,谢绿筱慢慢道:“莫不是阿爹?”   他拿手指在她额上弹了弹,微笑道:“这么聪明?”   谢绿筱惊喜道,“在哪里?”   “马上就来了”他瞧见她颊边深深一个梨涡,仿佛踏马而来时在路边瞧见的紫灵花,语气越发温和,“谢世叔从庐州过来,此刻大约在路上。”   谢英   日暮时分,院外一道人影被日光拉得极长,一直拖曳到门内。他快步走进来,微笑道:“阿筱。”。   来人年岁颇大,着青衣,带着高巾,腰间束着绦带,蓄着长须,很是儒雅素净,不是谢英又是谁?   谢绿筱欢呼一声,一头便撞进父亲怀里,口中喊着:“阿爹,真的是你么?”   谢英笑着按住她肩头,掰着女儿的肩膀仔细打量,方笑道:“怎的瘦了这许多?”   谢绿筱扁了扁嘴巴,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陈昀笑道:“谢世叔一路赶来,可觉得辛苦?”   她这才放开父亲,有些讷讷道:“对,阿爹你先歇息着,回头我再和你说话。”   谢英携了女儿的手,向陈昀笑道:“此次多亏浩然了。不然这丫头不知又野去哪里。”当下有人带了谢英去沐浴换衣。晚膳之时,将军府内又只剩谢家父女两人,陈昀因军务急迫,又匆匆外行了。   子曰“食不言寝不语”。谢英更是当朝大儒,只是这规矩在自己女儿身上,却是全然无用的。尚未吃完饭,谢绿筱已经委委屈屈的将之前在家中兄长所为一一告诉了父亲。   谢英停箸不语,伸手拈了长须,叹道:“阿筱,阿爹知道你委屈。只是嘉明他……唉。”他摇了摇头,顿了片刻后又说,“你可愿跟着阿爹回临安?”   看起来阿爹并没有要责怪兄长的意思,谢绿筱愣了愣,忍不住便道:“可是阿爹你从小便教我们……”   “阿爹知道。你是好孩子。阿爹教你的东西,你全都没有忘。”谢英微笑起来,“你们两个,都是阿爹的孩子。你没忘,你觉得你大哥忘了么?”   父亲的话里似乎别有深意,谢绿筱愣了半晌,听见父亲又问了自己一遍:“后天可愿意跟阿爹回临安?”   “后天?”她吓了一跳,“这么快?”   谢英眼睛微微一眯,瞧着女儿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微笑道:“阿筱是有什么舍不得的人么?”   “嗯?”谢绿筱皱了皱眉,有些苦恼道,“这下又不知有多久不能见陈大哥了。”   “只是这样?”谢英微笑,语气轻轻拖长,“无他?”   谢绿筱手中持箸,愕然抬眉:“什么?”   谢英大笑,边笑边摇头道:“傻孩子。”   烛火在案边轻晃,谢英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那丝笑微敛起来,目光中却滑过一道幽深的暗光。   晚上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谢英独坐在屋内,握着书卷,看了一会儿。大约终是年老了,望出去的字迹便不甚清晰。急风拂开木窗,将窗下数尺见方的地染得重湿。他起身去关窗,听见雨声繁密之间夹杂着轻轻的叩门声,忍不住扬声问道:“谁?”   “世叔,是我。”   谢英将门打开了,借着昏黄的烛光,瞧见陈昀站在门口,一身素袍,风大雨急,雨水从廊檐下吹进来,几乎沾湿他半个脊背,可他只静静立着,并无一丝不耐。   “浩然啊,进来进来。”谢英让开半个身子,微笑道,“这么快回来了?”   陈昀等谢英先坐下,方才落座,低声道:“世叔未到安寝时候吧?”   “还早。”谢英眯了眯天色,拈须道,“浩然寻老夫是有急事?”   “无他,只是找世叔随意聊聊。我明日还需赶去北边,你们后日离开,这一别之后,不知又是何日方能重见。”   谢英沉吟不语,良久才道:“浩然,这中原的边防,你接手得可顺利?”   说不上顺利,可是最艰难的日子,自己也算熬过来了,陈昀一笑不答。   年轻人这般谦逊态度,不燥不骄,很是难得。谢英不由微露赞赏之色,略略说过几句后,轻叹道:“内忧外患,唯有中原这里,浩然叫人放心。”   陈昀一愣,旋即唇角淡淡一勾:“世叔过誉了。这是浩然份内之事,况且有些事,并不像战场上用刀,以蛮力定生死。朝中暗涡横生,才是真正的危险。”   “无甚差别。”谢英知他所指,道,“嘉明得你这般好友,我也放心。”   “此处虽不及临安繁盛,景致却很是怡人。”陈昀犹豫了片刻,换了称呼道,“大学士不若在这里多住几日。”   碧青色窗纱外瞧不见外边风雨肆虐,谢英先是一愣,旋即微笑道:“老夫已经致仕,这朝廷中起起伏伏,早看开了。云游在外,平生只剩下一件心事,别的事,早就不上心了。”   谢英素来有清廉耿直之名,陈昀原本是担心他回临安后,因谢嘉明如今正着手棘手之事,难免会有些尴尬。哪知他这般云淡风轻,倒叫陈昀脸上微微一热,颇觉得自己多虑了些。   “年轻时将功名瞧得太重,老了,到某一刻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往事不可追,做错的,做对的,都变得无甚可惜了。有时候瞧瞧你们年轻人还有这般抱负,倒真的是羡慕。”谢英慢慢道,略有感慨,“嘉明与你,都是好孩子。你们要做什么,老夫不反对。只是且记住,无论何时,总得顺着自己心意走。以后才不会觉着后悔。”   陈昀凝思了片刻,肃然道:“是。”   谢英看着他的侧脸,片刻后失笑道:“老了糊涂了,净会说些教人的大道理了。”   陈昀一笑,语气很是恭谨,道:“世叔说得很是。”   “只是……阿筱她愿意她临安么?”   “已问过她,她愿意同我回去。”谢英微笑道,“她虽任性,却并非不讲理。与嘉明的心结,总要慢慢替她解开。”   她愿意回去么……陈昀不自觉抿起唇角,心下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欣慰,怔了片刻后,方道:“如此,也好。”   谢英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欲开口说话,半晌,脸上浮起一丝不忍,却岔开话题道:“不早了。”   陈昀站起道:“是。世叔早些休息罢。”   他从谢英房中出来,已是很晚了。途经谢绿筱所住的小院,到底还是转了身,片刻后,已站在门口。   晕黄的烛光透着窗纱而出,给这凄冷的夜平添不少暖意。他看见一道纤细的人影坐着,却不知是在做甚。   陈昀抬手,扣扣两声敲门声响,在雨夜中清晰传荡开。   谢绿筱把门打开,很是诧异:“陈大哥你回来了?”   她身上穿着湖绿色夹袄,一头长发松松散在身后,手中还抓着篦子,轻轻抬手的时候,宽大的袖口落到了肘间,露出的肌肤白皙如上好美玉。   陈昀皱皱眉,抬手替她将袖子拉下去:“夜这么凉,你不冷么?”   她抬起眉眼对他笑:“正要入寝呢,你来了。”   他不由望向有些凌乱的妆奁,又看看她微带着红晕的双颊,踌躇片刻,道:“那你睡吧,很晚了。”   “嗯?不急啊。”她倾身倒了杯茶给他,“你坐。”   “后日起程回临安?”修长的指尖抚着杯壁,他微抬了眉梢,语气十分平和。   谢绿筱扁了扁嘴,看得陈昀微笑起来。他喜欢她这样的表情,从不矫饰,喜怒写在脸上,一眼便能清澈的望到心底。   “嗯,不想回去么?”说了这句话,他自己也笑了笑,隐约觉得自己正诱导着她说什么,有些期盼,又有些忐忑。   谢绿筱把下个枕在手臂上,又腾出一只手去拨弄油灯火星。   光亮忽明忽暗,仿佛一阵阵狂风卷过。   “还好。是和阿爹一起回去的。”   夜雨潇潇,轻柔的扫在人的心底,似乎不再像刚才那般激烈了。陈昀不知道是不是该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微微勾起嘴角,语气随意而温和:“愿意留在这里么?”   谢绿筱微笑起来,声音清脆:“留在这里陪陈大哥么?自然是愿意的。”   他的星眸滑过一道光亮,声音低低的传来:“真的?”   “难道是假的么?”她笑嘻嘻道,“可是你也没空陪我玩儿,我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见你的机会,不过五次。”   五次……她将这个也记住了么?   陈昀微怔,伸过手,指尖恰好能触到她的光滑如绸的鬓发,忽然心底轻叹,若是没有乱世、没有战事,或许便能如她所愿,陪她遍游这青山绿水。   “等到有一日,天下大安,我便和陈大哥结伴,遍游天下,可好?”少女微弯了眼角,语气中无限向往,低声曼语。   想得竟是一致,陈昀眸中的笑意愈来愈浓,窗外雨声萧瑟,此刻听来,却分外婉转柔和。   烛光下谢绿筱眉眼如画,他凝视半晌,带了淡淡的顽意道:“你可愿等到这一天?”   “等到那一天么?”谢绿筱笑起来,心想到了那一天,或许陈昀已经娶妻生子,而自己也已经嫁人了?   或许娶妻、嫁人,对于谢绿筱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亦太过模糊,以至于难以在头脑中勾勒出印象来。可是要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她莫名的觉得有些不妥,于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陈昀看得出她的眉眼之间有些悃涩,站起来笑道:“不愿意便算了。”   谢绿筱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直直的说道:“当然愿意啊。”   她的眉眼纯净无暇,长发被风卷起,那一瞬间美得有几分单薄。   陈昀一愕,随即跨上一步,将她揽在怀里,手指轻轻抚过乌云般的黑发,唇角不经意的摩挲过她的鬓角。   谢绿筱踮起脚,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满足的靠了靠。   戎马数年,即便是大捷之后,从没有如此舒心安然。他忽然觉得,小儿女情丝牵绊,亦叫人荡气回肠。   本文年表与大纲   回头一看,这文坑了快一年了。   精力有限,大概不会再填了,年表奉上吧。   现在想想,如果写完,确实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我……作为一个没啥耐心的人,当初不该这样挑战自己的。= =!   先帝嘉平十三年二月   先帝立王珉为太子,为神宗。顾家正立太子中失败,顾家姐弟流放北方。   同年,两人遇到真烈皇子阿尔兰萨,被带回上京。其年顾远之年12,顾迩之年14。   至和元年   宁王珉登基,年15岁。谢英为观文殿大学士,同平章事。其女谢绿筱8岁。   至和二年   皇子阿尔兰萨纳顾迩之为妃。同年,出猎之时,顾远之救阿尔兰萨,阿尔兰萨赐名阿思钵。   至和三年   陈昀14岁荫恩出仕,自请为武官,为潼川府路防御使。   同年阿尔兰萨登基,此时迩之17岁。远之15岁,为皇帝亲卫,殿前副都指挥使。   至和九年   十二月,谢绿筱16岁,顾远之(21岁)秘密潜入临安,寻访故居。两人相遇。   至和十年   元月,陈昀提升为淮南西路置制使,去庐州,上任。谢嘉明开始布置倒相。   三月,谢绿筱北上汴京,见东京梦华。   四月,陈昀寻回谢绿筱,将其送回临安。   七月,谢绿筱与顾远之重逢。得知顾身份。陈家向谢家提亲。   六-九月,皇帝同意与北帝联盟出兵灭齐。陈昀自请为将,擢为都统治。   十月出兵齐国。   同年,二月,顾远之携谢绿筱悄然北上。路遇伏击,受伤。   四月,顾远之汴京路宣抚使。北帝南巡至汴梁,与顾远之商议连越灭齐。远之自请为特使入越朝。   六月,顾远之以特使身份入越朝临安。   十月,真烈以顾远之为帅,出兵齐国。   至和十一年   二月,齐国除。兵事平。越军与真烈军对峙于齐都。西凉府顾、谢、陈相聚。   年中,皇贵妃迩之重病。阿尔兰萨急怒之下,欲以天下献给爱妻。真烈正式备战。   至和十二年   元月,谢英允诺女儿与陈昀的婚事,却意外收到了一块玉佩。原来数年前顾家与谢家曾有娃娃亲,顾远之向谢家提起娃娃亲,以武力相威胁,求娶谢绿筱。至此,谢陈婚事搁浅。   三月始,中原、川蜀处处告急。朝廷慌乱,帝南迁,以陈昀节天下兵马,为枢密使兼御营都统治。   谢绿筱自请外嫁,刺杀顾远之。婚庆当日,刺杀失败,被囚。   四月,两国正式开战。   至和十三年   崖山海战,越朝战败。陈昀战死。相钟祥负小皇帝殉国。越国亡。   迩之重病,真烈皇帝为了让她能在死前踏入故土,不惜重兵攻下临安。绿筱逃跑后,再次被顾远之所掳,被用强后心灰意冷,在真烈大胜后诈死,不知所踪。   皇佑元年   兵马大元帅顾远之在真烈国统一天下后,亦不知所踪。   年末,临安府,两人重逢,悲喜难辨。   【完】 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13706117373】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